梦境最远也超不过这个地方。
——伊丽莎白·毕肖普,《猫头鹰的旅程》
我承认,三天前那个和我大战了一番的人,是我遇见过的最强大的战士——无疑也是最难吃的。消化他费了我好大的劲儿,尽管如此,我现在依然被消化不良所困扰。我不停地打飞着火星的饱嗝儿,反胃,由于腹部胀痛而辗转反侧——这些都还算是轻的。最严重的症状是我开始做一些莫名其妙的梦,梦到莫名其妙的世界,甚至还因此有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你肯定是吃得太快了。”断牙评论道。
我摇头,懒得开口否认。我确定我在吃人时就像断牙反复强调的那样,优雅而小心——咬碎铠甲,用牙齿轻轻挤压,然后用长满毛刺的舌头把里面的那坨肉舔出来,心满意足地咀嚼。“就像嗑瓜子。”断牙如是说。我不知道什么是“嗑瓜子”——断牙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他的博学和他的丑陋一样,是一个难解的谜。
“你确定没有把‘瓜子皮儿’吃下去?”断牙问我。
摇头。嗑瓜子儿是门艺术,也有难易之别。穿板甲的重装战士就好比葵花子,而穿锁子甲的就好比南瓜子,嗑葵花子酣畅淋漓,嗑南瓜子拖泥带水——这也是断牙告诉我的。当然强大的战士们只是我食谱的一部分,身穿布衣的法师、几乎一丝不挂毛发茂盛的野蛮人对我而言都是很好的饮食调剂——还有女人,这些柔软多汁的生物是最好的餐后甜点。换做平常,一想到她们我就流口水了,但今天我明显食欲不振。
“那就奇怪了。”断牙用他黏糊糊的长舌头舔自己的眼睛,这是他迷惑不解时的习惯动作,“照理说我们龙族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我记得上次我消化不良还是在……”
他龇了龇牙,没有继续说下去。
“在什么时候啊?”我问。
“咳……记不清啦。我说——”断牙挥舞着两只畸形的前爪,“给我说说你的那些想法呗?”
我低头想了一会儿。“我在想,他们为什么都不怕死?”
“他们?”
“那些来猎我们的人。”
“他们是来猎你。”
“好吧,”我打了个响鼻,蹿出两道绿色的火苗。“那些来猎我的人,为什么不怕死?”
断牙用上唇蹭了蹭獠牙的断桩,“因为他们不会真正死去呀。”
“死也分真假?”
“当然——”他犹豫了一下,“哎呀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所有人死后都会在一个叫‘亡灵城’的地方重生,他们不会损失什么,最多花一点儿时间,重新攒套装备……”
我好像明白那些钻到我脑子里的概念是什么了:真正的死亡就是不存在了,而不存在是令人恐惧的。那些来猎我的人不会真正死亡,所以他们不会恐惧,他们只会一遍一遍地来挑衅我,然后一遍一遍地被我吃掉。
如果我的第一个问题只是让断牙挠头的话,那么我的第二个问题简直令他抓狂了。
“我是谁?”
“你是谁……你当然是史矛格啊!”
“那是我的名字。我是说,我究竟是谁?我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
“你他妈原来吃掉了一个哲学家……”断牙一脸绝望——要是他那个挤着眼睛鼻子和嘴的地方称得上是脸的话。“好,我来告诉你:你是一条须弥山上的龙,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至于你以后去哪儿——我估计你的下半生就在这座山上了。我的回答你满意吗?”
我瞪着他,表明我的态度。
“那你想怎么样?”断牙耷拉着尾巴。
“我要去找一个答案。”
“什么答不答案的!我问你,须弥山上的生活不好吗?战士不好吃吗?女人不好吃吗?”
“我总感觉,我们不能为吃而活。”
“嗷呜——”断牙惨叫一声,“他妈的还是古希腊哲学家!”
“古……希腊?”
“算了算了。我再问你:你要怎么找答案?”
“我——”我起身,我身上的灰绿色鳞片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在大风中飒飒作响,“我要离开须弥山!”
断牙僵了一会儿。“那、那我怎么办?”
“你可以和我一起走呀,”我轻快地说,“还是你想等战士啊女人啊送上门来?”
断牙死死盯着我,似乎是在确认我是不是在开玩笑——当他看到我身上每一片鳞片都闪耀着认真的光芒时,他仰起头,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呼号:
“嗷呜——”
断牙说骑在我身上的感觉就像是乘坐敞篷飞机。本来我不应该有“飞机”这个概念,但在吃下那个战士后,我隐约知道飞机是一种可以飞行的钢铁生物——钢铁的鹰或者钢铁的龙,要嚼碎它们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想到这里我牙根发酥。
“放心,这个世界没有那种东西。”断牙懒洋洋地说。说话时他正趴在我的背上,他的爪子深深地嵌入我鳞片间的缝隙中——这让我感到了轻微的酥痒,但鉴于他的翅膀只是肩胛骨上方拱起的两坨粗短的肉膜(尽管他一再坚持说别看他短,他一样能飞),在这个一寸长一寸强的世界,让他单飞毕竟是不人道的,所以我必须忍受这种酥痒,让他搭乘我这架敞篷飞机。
“这个世界?”我扭过头,身体随之剧烈晃动。
“喂——你好好飞!”断牙在我后背上摆荡,像一面肮脏破碎的旗。
“抱歉。”我把头扭了回去,“世界不止这一个吗?”
“世界有……无数个。”断牙的声音被风扯得模糊不清。
“无数个?”
“但……一个是真的。”
“……有真正死亡的那个?”
我没有听见断牙的回应。也许是因为风太大了,也许是因为我们刚刚穿过鸽灰色的迷雾,就看到了眼前的景象:
一座倒悬的山。这座山如同硕大无朋的黑色漏斗,尖细的山顶连接着棕黄色的大地,而厚实的底部则没入烟青色的云层之中。在现在这个距离,这座山生生占去了我一半的视野,据我估算,它起码有二十个须弥山那么大。
一股气流托起了我。我展平翅膀,向着山的方向滑翔。
“它怎么可能存在呢?”我喃喃自语。
“啥?”断牙吊着嗓门。
“我说,这座山会塌的呀!”
“在这个世界不会……”
这个世界。倒悬的山。不畏死亡的人。能够飞行和喷火的恶龙。恶龙丑陋的朋友……那个被我吃掉的战士在我的脑海里植入了太多不可能,而我感觉自己也是不可能中的一部分。这愈发令我想要知道答案了。
我加速向“山”飞去。
“他们还真的把这个副本开发出来了。”
在环绕“倒悬山”飞行的时候,断牙说。
“你说什么?副本?”
“你就把副本理解为一个只有特定的人才能进入的小世界。”
“我不太明白。”
断牙叹了口气,不再说话。这时我们离山很近,已经可以看清细节了:山体是黑色的,没有植被,上面的岩石反射着粼粼的荧光。隐约可以看见一条依山凿成的石头小径,它盘旋而上,时而隐没在峭壁和云朵之中,时而又从某个罅隙和山洞中穿出。毫无疑问,石径是向着云层上的“山脚”攀爬的,它的长度取决于山的规模,而以人类的尺度,它简直长得没有尽头。
“会有人爬这座山吗?”我大声问。
“山在这儿,就是给人爬的。”
也许断牙说得对,山就是给人爬的。我隐隐觉得,倒悬山没入云层的那部分似乎在召唤着我——所以我决定向上。由于山的“底部”越来越宽,盘旋会耗去太多时间,我准备沿山壁直冲上去。
“直冲?”断牙声音犹疑,“这山也不是直上直下的啊。”
“是有个角度,”我承认道,“大概我要仰着飞上去了。”
“啥?你说仰着——”
“抓紧喽!”
“嗷——”
我想断牙永远都不会忘记这次飞行:他吊在我身上,下方是万丈深渊,耳边是猎猎风声,而他仅有的依凭就是自己的爪子。一开始他的号叫声还不绝于耳,但到了后来,连我都开始感到呼吸困难,他的号叫变成了抽泣,最后连抽泣也渺无声息了。要不是鳞片下传来的疼,我甚至怀疑他已经掉下去了。
“喂——醒醒!”
被淋得浑身湿透的断牙终于睁开眼睛,“史……我们到……等等……水怎么……热的……还有怪味儿……”
“别的办法叫不醒你,”我尽量优雅地在地上蹭了蹭下腹,“所以我就——”
“呸呸呸!你他妈竟然敢!”断牙蹿了起来,直扑向我,用它那颗断牙撕咬我的鳞片。
“真是不知好歹,”我用爪子撩开他,嘻嘻笑道,“那些猎我的人为了口龙尿可是会争破头的。”
“你你你——”他忽然僵住了,“这是哪儿啊?”
我扬起头,“山顶。”
他用舌头舔了舔眼睛,然后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快速卷了几次瞬膜[1]。我想他被这一片无垠的平原震住了:连接着视野尽头的青翠草场、零星的树木、黑压压的兽群、躺在地平线上半牙黯淡的橙色太阳、靛青色的天幕、天幕之上的浩瀚星海。
“我们是不是到了同温层啊?”半晌,断牙才支吾出一声。
“什么层?”
他摆了摆爪子。须臾,他瞪圆了眼睛:“那是什么?”
顺着他指的方向,我极目远眺:那是一个浮在空中的朦胧小圆点,在几次心跳的间隔中,那个小圆点迅速扩大,扩大……
我看得呆了,“那是——”
“龙!”我和断牙异口同声,面面相觑。
看清了,那是条金色的龙——这世上竟然还有我的同类!正当我缓缓飞起,准备体面地迎接这个同类时,他突然冲我喷出了什么东西,我眼前一花,背脊滚过一道热流,耳边炸响裂帛之声,我一个趔趄,向地面坠去——
是闪电!我在半空中努力稳住身子,浑身鳞片由于愤怒和恐惧嚓嚓作响,我仰起头,看见金龙继续向我的后方飞去,继续喷吐耀眼的闪电,而闪电劈向的地方,是一片黑压压的乌云。
“那不是乌云!”断牙在我的下方狂吼,“是人类!”
是人类。随着乌云逼近,随着乌云被金龙的闪电照亮、随着闪电如涟漪般在乌云中漾开,我看清了那是什么:人类的飞行艇、狮鹫、苍鹰,以及向我洒来的箭矢。
我立刻向地面俯冲,用爪子捞起断牙,回旋半圈,急速爬升,紧跟在金龙身后。我的胃部迅速升温,我的鼻孔开始冒出臭烘烘的热气。
“他们不爬山!”断牙的吼声几近癫狂,“他们飞上来!”
獠牙磕碰,溅出火星,一列绿色的火焰直扑人类的飞行部队,巨大的爆炸声撕扯我的耳膜。转身,箭矢如疾雨,笃笃砸在我的背脊上。热量重新聚集,再度喷出火焰,再度回旋爬升。银色的闪电、妖冶的火,半边的天幕燃烧起来,人类在嘶喊在诅咒,天空中的阵线不时出现局部的凌乱,仿佛巢穴坍塌时的蚁群,但不怕死的人类却依然在坚定地进逼。我且战且退。金龙也在一边躲避人类的攻击,一边抛掷闪电,但在我看来,他的闪电已经不复最开始时的气势,倒越来越像一根根扔向人类的发着光的小树杈。
“太多啦!”借一个与金龙错身而过的时机,我冲他吼道,他没有理我。又一次交错过后,金龙猛然折身,接着一滞,如弹弓积聚能量——眨眼间,他纵身飞入“乌云”!我大张着嘴巴发不出声音,我看到金色闪电在乌云中搅动,把麇集在一处、橄榄形的飞行艇劈开、扯碎、撞飞,身边狮鹫和苍鹰如蝇群般围绕,却又奈何他不得,眼睁睁看他在人类阵线中剖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平静,我听到了断牙的低声呢喃。
“疯啦。”
我吞下一口灼热的唾沫,身上的鳞片根根直立。
“你要干什么?”从我的爪子里传来质问。
“坐稳喽。”
“坐什么,你——”
我骤然加速,冲向人类阵地。断牙的后半句话被烈风扯碎,但我能猜出来他想说什么:
“你们都他妈疯啦!”
我们跟在金龙身后。尽管我并不知道他要飞去哪儿,但他作战时的英勇无畏已经向我证明,他是可以信赖的——顺便说一句,人类被我们打退了。我的身上添了几道伤口,但我并不担心。明天一早当我睁开眼睛,小的伤口就会痊愈,而大的伤口也将不再致命。
“嚯,那家伙的个头比你还大。”断牙趴在我背上,意兴盎然地说。我想也许刚才作战时的短暂晕厥,使他的体力有所恢复。
金龙的尾巴在悠然地上下摆动,他飞行的姿势可真是——优雅。
当天空中只剩下星星和四个淡蓝色的月亮时,我们到了。
“这地方真像……”断牙拖着四条短腿在地上蹒跚,他的面前是一块斜插向天空的平坦巨石,“啊,狮王登基的地方……荣耀石……”
我没有理他。金色巨龙正用他的紫色眸子打量我,这让我的心阵阵紧缩。紫色眸子。雪亮的獠牙。菱形的金色鳞片。线条分明的肌肉和骨骼。我不知道别的龙在第一次遇见同类时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反正我的感觉是,啊,不好形容……
“喂——”断牙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你的名字不会碰巧是辛巴吧?”
金龙的瞳孔缩成一条竖直细缝,半晌,才开口:
“琪拉雅。”
我和断牙同时吞下一口唾沫。
“你是、你是母的?”断牙冒冒失失地问,尽管金龙纤细嗓音已经令这个问题昭然若揭。
琪拉雅哼了一声,扭过头,对我说道:“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叫史矛格,”我晕乎乎地答道,“我在寻找一个答案……”
“她”死死盯着我,“……答案?”
“我是谁,我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
她低头想了一会儿,她蹭着爪子,在地上犁出一道道伤痕。
“这里有答案?”
“啊……”我犹豫着是不是该告诉她,来这里只是一个巧合。我并不知道要去哪里寻找答案,所以当时我把断牙扔到空中,落地时他的尾巴尖指向哪儿我们就去哪儿——为此他还狠狠咬了我一番。
“先不说这个,”琪拉雅显然失去了耐心,“你知不知道,你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我?麻烦?”
“以前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的人类,”她说,“我们差点儿死掉。”
我的鳞片支了起来,“真死还是,假死?”
她扑闪着紫色的大眼睛,“你在说——”
“这个家伙已经神志不清了,他的话千万不要往心里去,”断牙打断道,“经过刚刚那番大战,我想我们都已经饥肠辘辘了。美丽的女士,不知道您这里有没有一些,嗯,美味的存货呢?”
琪拉雅半张着嘴,看了看断牙,又看了看我,然后点了点头。
那真是奇妙的一夜。大快朵颐之后,我们趴在荣耀石上,心满意足地打饱嗝,吐纳习习凉风,我们的头顶之上是玫瑰色的夜空,此时漫天星辰正缓缓旋转,呈现出某种含义不明的形状。
“Can you feel the love tonight?”
在吐出一整副人类骨架,又说了一大串含义不明的音节后,断牙就去睡了。像往常一样,他把我的尾巴末梢卷了几圈,然后舒舒服服地躺了进去,不一会儿便鼾声大作。随着他的呼吸起伏,那颗断掉的獠牙在我的尾梢上持续制造酥痒——但我却感觉,酥痒似乎来自别的地方。
犹豫了半天之后,我才把贴在地上的下巴蹭向琪拉雅,“睡了吗?”
倒映着星空的紫色眸子望向我,“……还没睡着。”
“哦……嗬……”
想要开启一段谈话似乎很难,毕竟,我只有和断牙打交道的经验。但琪拉雅帮了我的忙。
“史矛格,你……为什么会想要找一个答案?”
“嗯,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我大致向她陈述了三天前那顿莫名其妙的“大餐”。
“所以说,”琪拉雅把脸转向我,搅起一股迷人的腥臭空气,“你认为世界不像我们看到的那样——在你吃了那个人以后?”
我点了点头。接着是一段长长的沉默,长到我满心失落地以为琪拉雅已经睡着了,这时她开口说话:“我也有过这样的感觉。”
我愣了一下。我在一对幽深的瞳孔中看到了两张疤痕密布、表情呆滞的龙脸,这让我平生第一次产生了所谓“自卑”的感觉。
琪拉雅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从我来到这个世上,有多少次日升日落?我吃掉了多少人,我们为什么要互相搏杀?从来没有人教我过什么,但我为什么知道怎么说话怎么战斗怎么生存,为什么知道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为什么知道该这样做不该那样做?”
“是啊,”我晕乎乎地应和道,“为什么?”
“这个世界藏着更深的秘密。”
“对,更深的秘密。”
“我觉得在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时,丢失了一些东西。”
“丢失了……东西?”
“一些让我们更完整的东西。”琪拉雅甩了甩鳞片,抖落满身的星光——天哪,她的这个动作简直令我晕眩,“我有种感觉,只要我们找回了这些东西,我们就会揭开世界的面纱,就会更——强。”
正当我想要开口时,断牙的如雷鼾声忽然停止了。这突如其来的安静异常突兀,我扭过头,看到那个丑陋的家伙正在“巢”里翻身。琪拉雅也看了过去,须臾凝视之后,她把目光转向我。
“你们两个为什么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我如实回答,“断牙说,有一天他恰巧看到一颗流星掉到须弥山上。在流星坠落的地方,他发现一坨不成形状的肉团,几天之后,肉团在碎石间慢慢凝成龙的形状——断牙说那就是我。一开始的时候我弱小不堪,是他保护我,给我食物,教我捕猎——老实说,我对他说的那段过去没有一丁点儿的记忆。”
琪拉雅深深地看我,“你相信他说的话吗?”
我的舌头绞成了一团乱麻,“我——”
炸雷般的呼噜声又响了起来。
“可怜的小东西。”琪拉雅瞥了瞥蜷缩在我尾梢上的断牙,嘴角挤出一声。
我讪笑一声,为她如此评论我的朋友感到些微不快。沉默了一会儿,她问我:
“你知道要去哪里寻找答案?”
“我——嗯——”
琪拉雅笑了笑,嘴角翘起一个优美的弧度。“你肯定知道。我猜,你到我这里来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刚才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我拼命点头,折服于眼前母龙的聪慧与美丽。
“明天一早,”她宣布道,“我和你一起走。”
“一、一起?”一股热流在我身体中奔窜,和我预备战斗时的身体反应很像,但——又有不同……
“我想知道答案,”她盯着我,“我想,变强。”
明天,这条母龙,将与我同行。我咽下一口唾沫,浑身洋溢着香醇的硫黄味儿,幸福像一颗燎原的火星,瞬间燃遍我的全身……
“救命!”一声哭号撕裂氤氲在我和琪拉雅之间的空气,我的目光循声音而去,捕捉到一个跳将到半空中的、冒着烟的小小身影。
“呃——他被你,点着了。”琪拉雅指出。
“抱歉。”我尴尬地咧开了嘴,起身,小腹前挺。“我可能得帮他,嗯,灭一下火。”
琪拉雅的眉弓挑了挑,撇过头去。
“救命——”
“马上就来,马上就来。”我瞄准了那个奔跑的火团,开闸放水。
就这样,这奇妙的一夜在“嗞”的一声和一股白烟中结束。
我应该想到,如果这个世界真有一个主宰一切的神,那么这个神应该是充满恶意的。他甚至等不到我把美梦做完,便匆匆唤醒了我。
轰!雷霆之声。我和断牙同时蹿了起来,我们看到琪拉雅在半空中扑扇着翅膀,嘴边飘荡着白色的烟。
“琪拉雅,你怎——”疑问哽在了喉咙中,我看到不远处是一片比昨天更大的乌云,它遮蔽了天边冉冉上升的太阳……
我腾空而起,与琪拉雅并肩,“又来送死吗,这些人类!”
她摇了摇头,“这次不是。”
“你说什——”
忽然间我被一团白光裹挟着摔向地面。沉闷的碎裂声。飞扬的尘土。疼痛钻进我的每一个鳞片,我听到自己的呻吟声从胸腔溢了出来。
“你被闪电击中啦!”断牙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响,“他们这次有——”
大天使。法师。或许还有某个传奇英雄。这是我在死里逃生后才回忆起的。这不是我生平第一次遭遇如此强劲的敌人——但当他们一起出现,我还是措手不及。按断牙的话说,协作会带来某种威力加成。
我挣扎着再次起飞,可眼前已一片昏花。雷霆、火焰、狂风、冰雹,嘶叫、怒吼、祈祷、狞笑,世界变得光怪陆离。
“我们会死的——”琪拉雅的声音。
“我们不会!”我吼道,接着吐出一口温吞吞的火焰。又一波冰冷的箭矢袭来,笃笃砸在我身上。剧痛。意识只余一缕。
“如果死了……找不到答案……快走……快!”
“我不——”
下一个心跳间,我被什么抛了起来,或许是琪拉雅的爪子,或许是一阵风。求生的本能让我不由自主地展开双翼,世界迅速遁去,只剩下呼呼的风声……不知过了多久,一缕阳光撩开我眼前的黑暗——我冲出了人类造成的阴霾。
“我这是……在哪儿?”
“战场之外。”断牙不知在何时趴到了我的背上。
我扭转脖子,收拢双翼,这些动作无一不使我感到疼痛。倒悬山在不远处,山的顶部堆积着巨大的雷雨云砧,雷电如闪亮的蠕虫,在云间爬行。
“琪拉雅呢?”
断牙没有回答。我瞬时便明白了,是琪拉雅拖住了人类,助我逃出生天。
我打开翅膀。
“我劝你不要回去,”断牙低声说,“如果你死了,这一切就毫无意义了。”
我向着倒悬山的方向加速。
琪拉雅,我来了。琪——
闪光。巨响。我惊呆了,如尸体般僵硬。
——那座山在崩塌。一开始山体仿若虚影一闪,紧接着碎石从山体的各个方向迸射,扯出一道黑色的雨幕,遮蔽了半个天空。顷刻之间,漏斗状的山体如漏斗中的沙般流逝,漫天的沙尘从地面接连至云上,天地一片昏黄。
怎么会这样……我在空中无头苍蝇般地盘旋,我的胸膛在木然地鼓动着。
背上的小龙用他的断牙轻轻敲我的鳞片,我猜,他是想要安慰我。
“断牙,”我的心里忽而燃起一缕希望,“你是不是说过,在这个世界里并没有真正的死亡?”
“对NPC可不一定……”他嘟哝道。“啊,我想她不会死的,但复生以后她什么也不会记得。她不会记得和你并肩作战,也不会记得和你花前月下,更不会记得曾想和你一起远走高飞……”
所以他什么都听到了。我沉默了一会儿。“我要去找她。”
“我的天,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断牙吼道,“你不来这里的话她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我怔住——你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以前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的人类。
我们差点儿死掉。
也许,断牙说得对,但是……但是我不甘心。我不顾他的抗议,径自冲进那片尘幕。一时间太阳隐去了踪影,我仿佛潜入了碎石的汪洋,我的额、我的爪、我的翅膀被疾雨般的碎石敲打着,我拼命维持着高度,但身体仍不住地下坠。这时黑暗中亮起一星火光,我折身向它飞去。“琪拉雅!”我顾不得飞入口中的泥沙,大声呼叫道。没有回答,我耳边只有噼噼啪啪的溅落声。随着愈加接近,那团金红色的火光胀了起来,在我的身侧投出支离破碎的阴影……
“危险!”断牙一声暴喝,与此同时那团火光向我飞射而来。我旋身堪堪躲过,右侧翼梢传来钻心的疼。
又一团火光。箭矢。裹挟着箭矢的劲风。人类的击打倏忽而至。我吐出几口虚弱的火焰回击,但更猛烈的火力随即便向我疯狂倾泻,一时间我辨不清方向,只感到疼痛、迷惑、愤怒——恐惧。
“……也会死……”断牙的声音几不可闻,“你……笨蛋!”
我心中一凛,下意识地调转身体。不,不是现在。我奋力振翅,向着远方那一团薄雾般的、仿佛遥不可及的光明。我还不能死……不能……不知何时我穿透了那道屏障,身体在瞬间变得轻盈。我回头,倒悬山的尘埃在天地间弥漫,让我没来由地联想到死亡本身:庞大、幽暗、深不可测。
真正的死亡。
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我心中弥漫开来。我在空中悬停数个心跳,甩了甩头,用瞬膜卷了卷并不存在的泪水,继而转身,向着未知的远方飞去。
在我诞生后的数不清的日夜里,“恶龙”这一名号从未如此时这般贴切过。
我焚毁了每一座途经的城镇,消灭了每一个遇见的人。必须承认,看着人类的建筑在火海中崩塌,看着人类化作一个个绿色的火球奔窜哭号,并不会令我快乐。我现在只是一个漫无目的的游荡者,被仇恨与内疚驱动着。人类的抵抗并不猛烈,我猜他们从不曾遭遇过一条在世界上四处游荡的龙,更没有遭遇过龙的愤怒。
“史矛格,”在又一次屠城后,断牙问我,“你不会忘了自己为何离开须弥山吧?”
我吐出一块焦黑的人类残肢,用舌尖剔了剔牙缝,“没忘。”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我冷冷地盯着他,“做一条恶龙该做的事。”
“那么你要的答案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
“嗯,也许……”他支吾着。
“也许什么?”
“也许我这里有一条线索。”
断牙说,这是另一段失而复得的记忆:很久以前他曾去过一座依山而建的白色城市,那座城市有这个世界中最高的城墙,城墙之上是一棵万古长青的菩提树,树下有一位先知。
他称这座城为:米纳斯提力斯。而那位先知——
“我想他会有答案,”断牙说,“至少是部分的。”
我低头想了一会儿。“你说的那个米什么斯什么斯,在哪里?”
“我,嗯——记不得了。”
于是当我路过另一座城市,我没有急于消灭其中所有的人类,而是留了几个活口。断牙爬过去和幸存者叽里咕噜说一通人语(“是的,我会说人的语言,”丑陋的小龙满脸得意,“哥就是这么多才多艺。”),然后若有所思地点头、沉思、望向远方。几十个心跳后他回到我身边,褐色的眼珠滴溜溜地转。
“怎么样?”我问道。
“妥了。”
我舌头一扫,把那几个人卷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了起来。
人类说,米纳斯提力斯在太阳沉落的方向。于是我们向着这唯一的线索日夜兼程地飞行,世界的广阔在我的双翼之下渐次铺展开来:我们飞过散布着数千岛屿的紫琉璃般的海洋,飞过终日浓雾不散的黑色森林,飞过带有轻微阻力的青色云层;我们飞过比倒悬山还要大上数倍的火山,那火山口中的熔岩湖仿佛一片炽热沸腾的猩红海洋,它喷吐出的致命热度让我这条火龙都焦渴难当;我们飞过一望无际的冰原,白色的地平线连接着白色的天幕,有几次我辨不出高度,险些坠落在冰面之上;我们飞过绵延数千里的沙漠,看到硕大无朋的沙虫在金色的流沙之下穿梭,如海豚劈开海浪;我们飞过无数奇观、无数险阻、无数不符合逻辑的存在(逻辑?这又是那个难吃的家伙带给我的概念),而这段旅途中最大的考验,是一道填满了水平和垂直所有方向的山脉。看来去往日落之处唯有翻越这道屏障。我们沿着山坡向上攀爬,掠过翠绿的草场、蓊郁的森林,掠过渐渐变得枯黄的陡坡、泛着金属色泽的峭壁,再向上便是雪线,空气开始变得稀薄、紊乱,夹杂着硬邦邦的雪花,我的呼吸变得沉重,胸膛咝咝作响——这让我想起攀爬倒悬山时的感觉。渐渐地我们头顶的天空沉淀成靛青色,星河隐现,而身后的地平线开始弯曲,那些我曾经飞过的地方匍匐在地平线上,如同一块块颜色各异的拼图,连绵不绝的白云在其上投出大块大块的阴影。
“比、比奥林匹斯山还高。”断牙在我后背上哆哆嗦嗦地评论道。
“那是什么山?”
“太、太阳系里最、最高的山。”
“太阳系?”
断牙沉默了一会儿。“我们就居住在太阳系中——我是说,在真实的世界里。”
山顶遥遥在望。
“断牙,你究竟还知道什么?”
我听见断牙牙齿磕碰的声音。他没有回答我。呼吸开始变得困难,所幸山巅已经不远。
——山就在那里,而我们翻了过去。
“看,那就是米纳斯提力斯。”
在葱绿的平原上兀立着一座灰色的小山(在爬过那道“世界之脊”后,所有的山在我看来都是“小”山),山的腹部有一抹白色的高光。断牙指出,那抹高光就是我们要去往的城市。
我铺开翅膀,湿润的气流在我身下卷动。
“断牙。”
“嗯?”
“在一切都结束以后,我要回去。”
断牙在我后背上沉默了几个心跳的时间。“回去哪里?”
“倒悬山。我要去找琪拉雅。”
这次是更长的沉默。
“这一切,”我听到断牙喃喃低语,“会结束吗?”
会的,会的。当一切结束的时候,我会回到琪拉雅身边。我会告诉她我们曾并肩作战,也曾在星空下闲谈,我也会把一路上的见闻说给她听,向她展示这个世界的辽阔与美丽……我会告诉她答案,那个能让我们更加完整的答案,那个能让我们变得更强的答案……
那座城更近了。现在,它在我眼中不再是一道模糊的高光,而是一片参差、惨白、瘦削,如巨兽遗骨般攀援在山壁上的城墙与屋宇。单以规模论,我想在人类的语言体系中,它称得上“伟大”。伟大的城市应该有重兵防卫,可是……
“我没有看到人类的部队。”我说。
断牙敲了敲我的鳞片。
“他们不需要。”他说。
他们不需要,因为这城中只有一人。
此时这唯一的人正站在世界最高的城墙上,他的身后是一棵巨树,枝叶随风轻摇。我的獠牙距他不过一肘,我看见他的白色胡须被我的呼吸掀起,他那双一眨不眨的蓝眼睛里倒映着两个扭曲的、迷惑的史矛格。
“你终于来了。”他说的是龙的语言。
“……你知道我会来。”
“你应该清楚‘先知’两个字的意思。”他笑了笑,说。
白袍、白胡、白色的齐腰长发。无所不知的人手握法杖,法杖顶端天蓝色的宝石上流动着波光。
“我知道你也来了,”先知顿了一下,“你称自己为‘断牙’——不错的名字。”
断牙从我后背滚了下来,垂着头,翻起眼珠看先知,只短短一瞥,便像被灼了似的,目光坠到地上。
“你不怕我。”我说。
先知笑而不语。
“如果你无所不知,”我又说,“那么你一定知道答案。”
“做一条龙不好吗?”先知的目光变得锋利,“饿了就吃人,无聊了就纵火烧城,不需要良心不需要戒律,不用担心明天也不用纠结昨天,这样不好吗?”
“我——想——要——知——道——答——案。”
“真相是一条界线,跨过去,你就没法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了。你确定要踏出这一步吗?”
我点了点头,“对我来说,界线另一头的生活已经不存在了。”
先知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如刀。我听见身侧响起一声粗重的喘息,白袍老人的目光在我身边的小龙身上一扫而过,又重新落回我身上。
“有趣。”半晌过后,他忽然说道。
我一怔,“有趣?”
“你吃了一个半神,然后破解了一些结构性的知识和——记忆。”先知的嘴角挂着一丝淡薄的笑意,“你开始对存在的谜题感到疑惑与执迷——有趣,真有趣。”
半神。结构。存在的谜题。这些不明所以的词汇在我的头颅里突突地跳,我摆动脖子,低声咆哮,“老头儿,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知道啦,知道啦,这就告诉你。”
又一声喘息,可我现在没有时间关注断牙。在我的世界里,只有先知上下翕动的嘴唇,他说:
“第一个问题:你是谁?”
你是一个人——别急着打断我,继续听下去,你就会明白。准确地说,你曾经是一个人,这是我在你的深层数据结构中看到的,一般的NPC不会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冗余代码……技术性的问题无关宏旨,让我们将其忽略。你一定会问,为什么你对自己的身份一无所知?我推测,出于某种未知的原因,你在上传过程中丢失了大部分记忆,你的核心意识也相应受损,所以你才会——你问上传是怎么回事?很好,你抓住了重点。这个词汇其实和你的第二个问题紧紧相连:你从哪里来?
……你来自真实的世界。你是曾经真实存在的人。真实世界里的人有生老病死,有无穷无尽的欲望和随之而来的,求而不得的痛苦,这是现实与人性之间的一道鸿沟。他们发明了一种能够跨越这道鸿沟的东西,称其为虚拟现实——你可以把虚拟现实理解为在世界中创造世界,当然被创造出的世界是假的,这样的世界有千千万万个,我们正处于其中之一。人们热爱虚拟现实,因为这里没有真实世界里的种种限制,人可以在这里成为主宰,超越生死,随心所欲……然而大多数的虚拟现实并不是天马行空的。为了不使人类的满足感显得过于虚幻,虚拟现实里或多或少会带有真实世界的影子。你可以仔细看看我们的世界:它有真实宇宙的法则,也有种种不符合逻辑的神迹;有平常不过的人,也有矮人、精灵、法师、天使和——龙。
言归正传,人们创造出了世界,接着便要进入这个世界。根据和虚拟现实结合的程度,进入分为三类:古典式进入、TMS浸入和完全上传。古典式进入是指通过VR头盔,借助视觉、听觉输出和身体动作感应,使人类可以部分地参与到虚拟现实中来。此种进入方法人机交互程度最低,根据我们这个世界的规则,进入者只有最低的属性加成——说白了,他们就是那些视死如归的战士、低级法师、野蛮人等等,是你的一日三餐。第二种方式,TMS浸入。TMS是经颅磁刺激装置的简写,头戴这种装置,虚拟现实的数据流可以和人的大脑产生直接交互,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中人类不再只是一个幽灵般的角色,他们能影响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能反过来影响他们。想想几天前被你吃掉的那个战士,在你咀嚼他时他的大脑会向他的身体输送经过稀释的疼痛信号,同时他携带的记忆和知识也部分被你攫取,融入你的意识之中——这样的进入方式是有一定风险的,所以这些进入者被赋予高等级玩家也就是“半神”的身份。半神们很强大,我想关于这一点我就不用多说了。最后一种方式是完全上传。完全上传者是那些彻底抛弃在真实世界中身份的人。他们通过神经元置换上传技术,在毁灭肉身的同时,将自己的意识完全数字化,成为虚拟现实世界的永久居民……由于这样的舍弃太过决绝彻底,为了保证他们的意识不受到虚拟现实的损害,在这个世界中,完全上传者被赋予神一般的属性和能力……什么样的人会选择完全上传?我可以试着提供几个答案:在真实世界中行将死亡的人,厌世者,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人……
对,你就是一个完全上传者,尽管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被赋予了NPC的身份,为什么忘记了那么多的东西……你的过去?我想关于这一点,你的朋友比我更清楚。
断牙,你说呢?
断牙怯生生地望向我,“我真的不……”他又看了一眼先知,“史矛格,不让你知道,是为了你好……”
我前跨一步,把灼热的鼻息喷在他的脸上。
他用舌头舔了舔眼睛,“史矛格,我有种非常不好的感觉。我们就到此为止了,好吗?现在就回倒悬山,去找琪拉雅,去谈你们的情说你们的爱,去做一条无忧无虑的恶龙,好吗?”
“你知道我回不去了。”我的喉管里滚雷阵阵。
我在断牙丑陋的脸上读出一种叫做“绝望”的表情。
“朋友之间不该有所隐瞒。”先知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断牙瞥了一眼先知,又默然看我。似乎终于确定了我不会让步,他脸上的绝望慢慢变成木然,“好吧……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他用力咽下一口唾沫,“一切都得从你坠落的那天开始讲起……”
那天一颗“流星”从天而降,坠入须弥山。在巨大“陨石坑”中,我看到一团发着白光的“蛋壳”,大小和我相若。那时我很好奇,并且贪吃。那东西看起来似乎很美味,我绕着它走了几圈,然后张嘴咬了下去……令我失望的是,“蛋壳”很难吃,只吃了几口,我就把它撇在一边,任它兀自闪烁了。
你知道消化不良的感觉,而在吃下几口那东西后,我的感觉可能比你更甚。我胃部灼烧,不停地干呕,我辗转反侧,即使偶尔入睡,梦境中也满是光怪陆离的影子……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在其后的某一天,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在变化:我那对漂亮的翅膀慢慢缩回脊背,变成两个黏答答的肉膜,我的四肢在收缩,我的脸在塌陷,我的鳞片在失去光泽,我那漂亮的獠牙也脱落了半截……与此同时,一些不属于我的记忆开始钻进我的脑海……
我看到了一个人——一个男人,很年轻。在一次可怕的事故中他失去了父母,他自己也从此瘫痪,甚至连自己的手都控制不了……所幸他还有一个姐姐。他的姐姐是个健全的人,也是唯一能够照顾他的人。他曾一心求死,但在姐姐的耐心开导和悉心照料下,他重新拾起了活下去的勇气。最开始的几年,日子还能过下去,他的姐姐像照顾婴儿般照顾他,昂贵的医药费耗去了这个家庭不多的存款和保险赔偿金,请不起机器人护工,他的姐姐便凡事亲力亲为……我想对于任何一个未婚的年轻女性来说,这个瘫痪的年轻人都是一个可怕的负担。他的肉体虽然毁灭殆尽,但他的头脑十分清醒,慢慢地,他发觉自己的姐姐回家越来越晚,面容越来越黯然憔悴,对他说话也越来越心不在焉,他感觉到,姐姐正发生着某种变化,而这种变化必然和他有关……直到有一天,他在姐姐的网络浏览记录里看到了游戏公司招募上传志愿者的宣传页面,他认为自己明白了……
……后来,他报名做了志愿者,完全抛弃了自己的肉身。在这个虚拟的世界中,他化身为一颗流星,坠落在须弥山上,他从一个闪着白色光芒的蛋壳,渐渐凝成一只飞龙……
沉默。往事的憧憧鬼影漂浮在我的脑海中。我低下头,耳畔轰轰作响。
“这么说,”先知的声音,“你是被另一个世界所抛弃的——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抛弃?”断牙的声音,“我可不会这么说,毕竟史矛格的记忆我看得并不真切——”
“并不是人人都会像史矛格一样,对弱小的伙伴不离不弃。断牙,这一点你应该最有发言权,不是吗?”
“够了!”我抬起头,“告诉我名字——我身为人时的名字。”
断牙愣了一下,“我想……我想,你的名字应该是苏——苏青。”
苏——青。这两个音节砸了下来,我有点儿发蒙。有什么东西在我心中扬了起来,犹如空气中飘荡的尘埃:自卑、失落、思念……被抛弃的感觉。
“……苏青。”先知用嘴唇咂摸着我前世的名字,“我听过这个名字。你是第一批被完全上传到网络世界的人之一,你的姐姐……”
灼热的气流在胃部翻腾,我前跨一步,目眦欲裂地瞪着他。
“你的姐姐,我恰巧有一些关于她的消息,”白袍老人眯起眼睛,“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史矛格,你相信那个先知吗?”
我头也不回,“我为什么不相信他?”
“唔……也许……”断牙没有继续说下去。
先知说,有一支规模史无前例的远征军正在安纳托利亚平原(又一个奇怪的名字)上集结,他们要征服的,是一条无恶不作的龙。
“你看。”我扬了扬脖子。视野尽头,棕黄色的地平线与墨绿色的天空接壤的地方,一线黑乎乎的阴影在水汽中蠕动着。
“史矛格,你要去找自己的姐姐这无可厚非,但你能不能——能不能换一个时间?我已经快被你的怒火烤着了,你闻闻,你闻闻!我的脂肪和蛋白质正在发生美拉德反应啊!”
我没有作声。占据了我全部心灵的只是一个念头:当我面对那个抛弃我的人,我会对她说什么?我又能对她做什么?她只是这个世界中的一个影子而已。
……人类军队在平原上列阵,他们仿佛一片黑色的海洋,一座气势磅礴的城矗立在黑色海洋的岸边。夕阳透过层层暮云,为人、为城,为整个世界都描上了一圈血痕。
“嘶——好烫!你不觉得这些安排都过于刻意了吗?”断牙在我的背上喋喋不休,“人类的远征军正在等着你,他们的背后就是亡灵城……”
“另一群人,另一座城罢了。多亏了你还给我的记忆,我变得更强了。我会把他们变成火球和废墟。”
我能想象断牙大摇其头的样子。又飞过几个心跳,我已经能够看清人类阵前猎猎飘扬的旗帜了:黑色的旗面白色的龙头。数百面旗帜一字排开,几乎贯穿了整个地平线,旗帜后面军队的阵容严整:弓箭手手擎长弓,步兵长枪前挺,骑兵列队穿插,法师、精灵、巨人在人类的侧翼集结,飞行艇和狮鹫群在亡灵城的上空隐现。我从未见过如此庞大森严的军队,我的肌肉僵硬,兴奋和恐惧一起漫了上来。
“答应我,不要冲动,冲动是魔鬼。”
“魔鬼是啥?”我问道。
断牙叹了口气,与此同时,箭雨向我袭来,伴随着战鼓、呐喊、马儿的嘶鸣,法师们如成群蚊蚋般的咒语声。我深吸一口气,任它下沉到我的胃部,掀起一道骇浪,在我的胸膛中炸开。“Dracarys!”我听到断牙高喊莫名其妙的音节,同时,绿色的火焰扑向大地。
战斗开始了。
我伏在地上,被魔法结界包裹,我身上满是血迹、焦痕、箭杆和断掉的枪头。人类在我身边既得意又戒惧地打着圈,马蹄扬起漫天尘埃,剑尖时不时戳在我身上,像吸血爬虫不怀好意的咬啮。
“断牙,对不起啊,我没想到……”
“没想到他们会从亡灵城不断补充兵源?”断牙在我的翅膀下闷声哼哼。
人类被我一个又一个地消灭,又不断在亡灵城中复生,接着继续投入战斗。我曾想过釜底抽薪,可那座大城的防御过于强悍,没有一点可乘之机……凉意忽而从心头升起,我想起断牙的话:
你不觉得这些安排都过于刻意了吗?
难道先知真的在骗我?难道他引我到这里来,只是为了把我消灭?今天我面对的军队不但具有迅速再生的能力,还有强大的法师,能用不可思议的魔法把我从空中网向地面……
我苦笑:就算断牙是对的又如何?一切都已经太晚了,我——我们现在只是待宰的羔羊。
“对不起。”我说。
“哎?你是在跟我说对不起吗?”断牙应道。
“他妈的这里除了你还有谁——哎哟!”我猜又有什么东西扎到了我的骨头。
“应该是我说对不起……”断牙呢喃,“我没把全部的真相告诉你,我——”
“还说这些干吗?”在想象中,我大度地甩了甩头,而事实是我现在根本不能动,“我们两个会死掉,然后我们的记忆会被清零,我会变回须弥山上一条无忧无虑的龙,这一切对我来说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不过也许有一天,我会突然想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那样我就有可能重新遇见琪拉雅,到了那时候我就会,嘻嘻……”
断牙沉默不语。
又挨过一轮戳刺后,我问断牙:“喂,你怎么不说话?”
“也许……”断牙支支吾吾地开口,“也许对我们来说,死亡就是死亡,我们只是NPC,复活是那些人类玩家的权力……”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没有等到断牙的回答,因为在这时我突然发现,身上的束缚被解除了。我艰难地起身,摇晃我的头颅和翅膀,我的鳞片随之簌簌掉落。我能想象自己鲜血淋漓、千疮百孔的身体此时已经如断牙般丑陋——但丑陋又能怎样?我们是永远不会抛弃彼此的朋友。
——小心!
——快放箭,放箭!
——是哪个混蛋解除了束缚咒?史矛格要是跑了,我们就拿不到经验啦!
——你看它那个样子,能跑吗?
我的视野模糊,我的身边填满了人类的扰攘。长枪和长剑在我眼前晃动,仿若一个个粉红色的光点。我深吸一口气,但吐出的只是一股白烟。
——它要完了!上啊!上啊!
我闭上眼睛,用翅膀紧紧地掩住断牙。
我等待着。
……
预想中的死亡并没有降临。世界倏忽安静了下来,只余斑驳的光线、呜咽的风声、灰烬和鲜血的气味。我勉力睁开眼睛,不知何时人类的包围圈豁开了一个口儿,一个女人的身影从口儿里漏了出来。即使相隔甚远,我也能感觉到她并非“炮灰”——她很强大。
她走到离我只有几肘的距离。
“史矛格。”她说。
“嘿嘿……”我拼命咧嘴,疼痛从嘴角放射至全身,“魔法师女士,我猜是你把我弄到地上的?”
她点了点头。我看不清她的五官,但她散发出的气息让我感到莫名地,熟悉。
“那么你要亲自取我的性命?”
她沉默了一会儿。“史矛格……”她顿了顿,“苏青。”
我的胸膛霎时收紧,“你是谁?你怎么知道——”
“我是苏越,”她说,“你的姐姐。”
有什么东西在我脑海里炸开了。我不自觉地挺起身,翅膀收拢于身侧。一团火焰在我的胃中焖烧,我探身向前,努力把视线聚焦在眼前人的脸上——她有一双黑色的、忧郁的眼睛,她的嘴角向下。
“你抛弃了我。”我碾着牙说。
“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她说,“阿青,跟我走吧,让我们来纠正这个错——”她的双目猛然瞪圆,“你身边那个是——”
我听到断牙瑟瑟发抖的声音。
“一个对我不离不弃的朋友。怎么,他让你更加自惭形秽吗?”
她摇了摇头,“……是你。你为什么在我弟弟身边?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句话她是对着断牙说的。
“我……”断牙在颤抖,“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
“这一切都是你搞的鬼,对不对!?”女人厉声喝道。
“不,你误会了,你听我解释——”
女人把脸转向我,“阿青,你知道自己身边的那个东西是什么吗?”
我向前踏出一步,“你要是敢再这么侮辱我的朋友,我发誓我会——”
“吃了我?”女人哀怨地笑了笑,“这是你的权利,但与那个东西无关。”
我的心忽然疼得一缩。我见过这样的笑容——我见过并且讨厌这样的笑容,这样的笑容让我想起自己曾经的无力与脆弱。
“嗷——”
我冲女人暴吼,一个痛苦的示威。我未曾料到,虚拟世界里的命运之神立即接手了下一个瞬间:断牙以为我要攻击女人,便跳起来咬住了我的脖子;女人身子一凛,抬手指向断牙,手掌中迸出紫色的火焰——而为了保护我的朋友,我向她亮出獠牙。
“不——”
我听到断牙的哀号,我听到女人的身体在我口中的碎裂声。我的姐姐鲜美多汁,我差点儿忘了,世上竟然还有如此美味的食物。
没有一声惨叫,那个抛弃我的人就这样滑入了我的肚肠。我想她和所有人一样,并不畏惧死亡。在这个世界上,她只是一个影子,尽管她的“真身”也许会感到些许疼痛。
我想,现在我们两清了。
人类围了上来。
爸妈出事那年,她只有27岁,她的悲恸可想而知,然而她连在悲恸中长时间沉湎的权利都没有——她的弟弟还活着,需要有人照顾。
全身心地照顾。
她从来没有抱怨过,尽管原本开朗的弟弟变得孤僻乖戾,还会想方设法地寻死。生活如同一盏被摔得粉碎的玻璃杯,而她必须在一地碎片中捡拾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她挺了过来。代价是,她不再幻想找到一个爱她的男人,然后成家、立业、生子。她打散工,包揽弟弟的吃喝拉撒,在疲惫与穷困的恶性循环中维持生活。她不曾抱怨,因为弟弟又重新开朗起来——至少,他会对她说话,偶尔,他会笑。她接受这样的命运。
直到有一天,一纸乳腺癌的诊断书被塞进了她的手里。
她哭过,挣扎过,也绝望过。世界如此不公地对待她,一走了之似乎是最好的选择,她不是没有想过。
但她并不是一个人。
——她留了下来,一边打工,一边治疗,一边照顾弟弟,一边四处寻求帮助。
转机终于出现了。网娱公司的陈总——陈大伟找到了她。其时,这个老牌的游戏公司正被虚拟现实技术冲击得摇摇欲坠,时年七十岁的董事长陈大伟力排众议,率公司孤注一掷地挺进虚拟现实领域。一开始的时候,网娱公司步履维艰——毕竟,这个行业已趋于饱和,网娱并没有什么竞争优势。陈大伟敏锐地意识到,要想生存下去,唯有兵行险招。他决定把当时并不成熟的神经元置换上传技术应用于游戏。那时,根据进入程度赋予玩家不同级别的想法已在他脑中成形,他需要一些人来帮他验证技术的可靠性。一句话:他需要志愿者。陈大伟是个极度冷静、思维缜密的人,他知道什么样的志愿者会心甘情愿地抛弃肉身:生活极端贫困的人。绝症患者。曾经自杀过的人。厌弃这个世界的人。
苏青符合全部条件。
于是他找到苏越,向她许诺如果能将苏青上传,他会给她一笔钱——一笔足以治疗她绝症的钱。而更重要的是,苏青将从此摆脱残疾躯体的束缚,在虚拟世界里重生。
在无数个夜晚,苏越辗转反侧。病魔渐露峥嵘,她开始急剧消瘦,疼痛如影随形。她拖着病体奔波在医院、打工地点和家之间,同时被陈大伟许下的愿景所折磨着。她迟迟下不了决心,因为她没法不让自己认为,这样做等于是抛弃了弟弟。
是弟弟帮她下了决心。
“姐,我想被上传,”弟弟说,“我不想这么活下去,不想拖累你……”
“不,阿青,你没有……”
姐弟相拥,痛哭流涕。弟弟铁了心要将自己上传,他说他生不如死,说让他这么活着才是最大的残忍……苏越终于被说动了。一个月后,弟弟接受上传,而姐姐得到了一笔为数不多的钱。用陈大伟的话说,“割掉一个乳房是足够了”。
……那批被上传的人或多或少丢掉了一些东西,记忆受损只是最常见的状况。对于这种风险,条款里早有免责声明。而条款里没有声明的,是上传者在游戏里的身份。是的,从一开始,陈大伟就没打算让这些“残次品”做玩家——他们有比做玩家更大的用途。陈大伟让记忆受损但自我意识无碍的上传者成为boss级的NPC,比如巨怪,比如恶龙,这些boss级的NPC强大而又不按常理出牌,让广大玩家屡屡受挫而又欲罢不能,久而久之,他们甚至成了这个游戏的摇钱树,巨量的新玩家为了追求受虐的快感慕名而来,网娱公司起死回生,大赚特赚……
苏越没有想到,弟弟竟成了一个被豢养在虚拟世界里的玩物。她愤怒了,然而她签署的上传条款白纸黑字,法律保护不了她。于是她频频到网娱公司找麻烦,毫不意外地,她被一次又一次挡在大门外,甚至被公司壮硕的保安丢到地上——她失去了一个乳房的身体轻如鸿毛,与其说被丢到地上,不如说是飘到了地上。她也曾尝试通过媒体呼号,但媒体皆缄口不言,毕竟,所有人都知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她一直没有再见到陈大伟,也不被允许进入游戏。巨大的愧疚烧灼着她,癌细胞死灰复燃,向她的生命深处蔓延……终于,在弟弟上传八年后,苏越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然而死神并不能阻止她,她用自己的最后一笔钱买了一个假身份,绕过网娱公司的审核,成为上传志愿者。
接着将自己上传。
她要在另一个世界中找到弟弟。她要为自己曾经抛弃他而忏悔。
她要带他回家。
“陈大伟。”我低声说。
断牙木然地摇头,“我只是陈大伟的一个复制品,在这个世界上,他有许多像我这样的分身,帮助他掌握各种信息……”
“所以你有他的全部记忆;所以他知道关于我的一切。”
断牙点头。他身后是一片绿色的火海,天地相接之处,一线夜空被点亮,如同妖冶的极光。在吞食了自己的姐姐之后,我变得强大无匹。那些差点儿要了我的命的军队和城,在我的一个吐纳之间便灰飞烟灭。
我深吸一口气,“所以这一切并不是偶然:是你把我引向了他。离开须弥山确定方向的那次,其实是你把尾巴故意指向了倒悬山;还有米纳斯提力斯——让我猜猜,那几个人其实并不知道你在问什么,你只是装装样子而已。”
“对不起,陈大伟的指令是我心中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我……我对抗不了它。但是史矛格,我不是陈大伟,”断牙拨浪鼓般摇头,“我只是须弥山上的一条小小的龙,我有自己的生活——我是断牙。”
长时间的沉默。
“我以为你是我的朋友。”我说。
“我是。”断牙说。
“你走吧,”我闭上眼睛,“在我把你变成一团火球之前。”
“你不会的,因为我们是——”
“走!”
断牙向后退了两步,“走……我走去哪儿?”
“随便什么地方,”我奋力吸气以抵御胸膛中的疼痛,“只要离我远远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那你去哪儿?”
“我——我要去找他。”
“史矛格你听我说,”断牙拖着哭腔,眸子里滚动着湿漉漉的绿火,“不要去找他,你不是他的对手。”
我起身,抖了抖翅膀,带着焦煳味儿的、灼热的夜风鼓荡着我的翅膜。没有恐惧,没有犹豫,我起飞了。在半空中我看到断牙被我掀起的气流卷了一个跟头,像一团无助的风滚草。
“不——要——去!”风滚草的声音渺小,几不可闻。
我振翅,向着米纳斯提力斯的方向飞去,将曾经的朋友远远丢在身后。我在心底暗暗感谢这个游戏的设计师,感谢他没有为一条恶龙设计泪腺。
米纳斯提力斯不相信眼泪。
天微明,白色的城市出现在地平线的尽头。
我转了转酸涩的眼睛,眼前忽然白光一闪。我下意识地拧身,灼痛自下颌至肚腹至尾梢,炸雷声同时响起。
咔嚓!
身体正了过来,我看到一个黑点钻出远处的云层——不,不是黑点,是金色的……
琪拉雅?
我的心脏狂跳,我向金色的母龙迎了上去,全然忘记了疼痛和刚才的雷击。
“琪拉——”
又一记雷霆,生生砸在我的头顶。我一阵眩晕,翻滚了几圈,在即将坠地之际勉力稳住身体。我抬头,忍着剧痛汇聚视线:我确定那是琪拉雅,但是……
但是她变了,她变得更大、更美,她的鳞片上跳跃着幽蓝色的电弧,她周围的空气中满是杀气腾腾的臭氧味儿。
“琪拉雅,是我呀,史矛格!”我向她呼喊,然后我绝望地发现,她掠过我的眼神是空的。
我想她不记得我了。
她向我俯冲过来。
……
闪电。利爪。毫不留情的啮咬。这样的琪拉雅让我疲于招架。终于,我摔在地上,她踏住我的胸口,汩汩流出的血浸湿了她优雅的后爪。
她向我俯下身,紫色的眸子里有蓝色的火焰,血盆大口中飘荡着令人心悸的熟悉气息。
“为什么不反击?”她问。
“我不会打女人的。”我回答说。
她愣了一下,“史矛格,你是个蠢货!”
“你——”我瞪大眼睛,“你认得我?”
她默默看了我一会儿,她的眼中有种莫可名状的东西。
“我没有死。那个人找到了我,还给了我部分记忆……我知道自己是被上传的。我知道这是一个游戏。”
所以你变得更完整,更——强大了。我努力压抑喉管里的呜咽,“那个人是不是白发白袍,自称先知?”
她点了点头。“他说,只要我消灭了你,就会把所有的记忆都还给我。”
我忽然失去了全部力气。原来我们这些抛弃了肉身的人都如虫豸般被那个自称先知的人摆弄在手心里,生前如此,死后亦然。
“很好,今天你可以得偿所愿了……动手吧。”
琪拉雅的后爪骤然加力,疼痛在胸膛炸裂,我蛆虫般扭动,发出绵羊般的呻吟声。
“你知道吗,”她说,“我甚至都不会怀念你,因为你根本不是一个男人。”
“我是!”我的意识稀薄,疼痛在我的肚肠中搅起滚滚烈焰。
“你不是!”琪拉雅的声音是那么遥远,“真正的男人不会用死亡来逃避!”
“我没有逃避!”
“证明给我看!”
我狂吼一声,愤怒瞬间攫去了我的全部意志,我把自己化作一道火焰掷了出去……呼——哗!身体骤然变轻,一片朦胧的光照亮了眼前昏黑的世界。我挣扎着起身,我眼前是冲天的火龙卷,绿色的烈焰中有一个凝然不动的金色焰心,噼啪作响。
“琪——拉雅。”我曳着步子靠近火焰。
“史……面对先……记住这样的愤怒……”火焰中的琪拉雅说。
“琪……”我哽咽着,莫名思念起身为人类时流泪的感觉。
“记得……山……找我……”
“嗷——”
那个自称先知的人依然站在菩提树下,我扇动翅膀,悬停在他面前。
“我该叫你什么?先知,还是陈大伟?”
“我该叫你什么?”他的嘴角挂着讥诮的笑容,“史矛格,还是苏青?”
我用力扑了几下翅膀,拼命克制将他吞掉的欲望,“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为——”他露出若有所悟的神情,“哦,你指的是这件事啊。告诉你也无妨:你的姐姐想要你把工作辞了,这太——愚蠢了。做条恶龙有什么不好?无忧无虑,了无牵挂,而且比起那个瘫在床上的废人苏青,你现在几乎无所不能。当然啦,这样对我也有好处:你这条聪明狡诈的恶龙现在可是公司的招牌哟,你都想不到有多少人为了猎取你进入了这个游戏……如果让世人知道了你其实是个人,那么我想公司不只会流失许多客户,还会遇到一些,嗯,伦理上的问题。”
“所以你设计了一个局,”我卷了卷瞬膜,眼睛隐隐作痛,“让我把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吃掉?”
“你的姐姐很执着,”陈大伟说,“她以为能瞒过公司混到这个世界中来——这不过是公司配合她演的一出戏而已。与其冒着被一个快死的人捅出真相的风险,不如把她纳入我们的世界。在这里,我们可以不动声色地把她抹除,当然前提是给她的能力‘打打折’——所以她才会傻乎乎地去找你,所以她才会那么轻易地被你干掉。”
“而我呢,”我的声音颤抖,“你就那么确定,我会按照你设计好的剧本行动?”
“怎么说呢,这需要耐心和——”他用手指点了点额头,“智力。我为你安排了一系列顺理成章的情节:吃掉一个半神,部分觉醒,离开须弥山,在琪拉雅那里坚定自己的信念,在米纳斯提力斯得到被修饰过的真相……顺便说一句,没有我的那个分身,这一切都是无法完成的,我感谢他。你知道吗史矛格,所有玩家都为你疯狂了:一条窜到别的副本里的龙,被人类围剿、追击,越来越强大,越来越怒不可遏——我毫不怀疑,当你终于站在自己的姐姐面前时,你的愤怒会帮我完成故事的高潮。当然结局出了一点小问题,那条叫琪拉雅的母龙,我本指望她能取你而代之,但是……是我考虑不周了,我应该想到,她在活着的时候就是个愚蠢的女人……”
“闭嘴!”我怒吼道。
“哦,对了,”他捋了捋飘扬的白胡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我把自己上传了,在死神对我发动突袭之前。所以你可以伤害到我。而坏消息是——”他的嘴唇翕动,米纳斯提力斯的城墙摇晃起来,“在这个世界里,我是神。”
白色的城市骤然变形,从身后的山中脱出,碎石飞溅,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陈大伟不知何时到了我头顶之上,我倒飞数十步,看到他站立的地方幻化成巨龙的头骨。
一个头上顶着菩提树、城市般大小的、灰白色的骨骼巨龙。
“哈哈哈哈,战斗吧战斗吧!”陈大伟在风中狂笑,“为这个疯狂的故事画上一个疯狂的句号!”
巨龙的翅膀拍了过来。我躲闪不及,被最末一截“骨骼”撩到,在空中翻滚几周,浑身的骨头都似乎被这一记重击粉碎了。我强忍剧痛喷吐火焰,火焰舔到巨龙身上,一片惨绿——然而也仅此而已,石头骨骼分毫未伤。
山石被巨龙的爪子捣碎,扑簌簌地向我砸了过来!
我吃力躲过。吐火。又一波碎石。
唯一的胜算是巨龙的头顶。在一次攻击的间隙,我急速上蹿,而那巨龙立刻察觉了我的意图,竟也飞了起来。它的骨骼翅膀搅起风暴,把我裹挟在碎石的激流之中,不断摩擦和碰撞,天地化为一张硕大无朋的嘴,在撕咬我,在咀嚼我……
姐姐啊,我终于体会到你的疼痛了……
眼前黑了下去。疼痛在渐渐遁去,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疲惫感……就这样结束吧,就这样……
阿青,跟我走吧。
史……面对先……记住这样的愤怒……
记得……山……找我……
不!我猛然惊醒。我凝起全身力量拍打翅膀,向上!再向上!我沿疾风飞出一条切线,犹如被抛出的石头,当风力稍弱,我便折身垂直向上,天空瞬时向我压了过来。
再一转身,我看到了那棵菩提树。
我俯冲了下去。
“愚蠢!”陈大伟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响,“你以为这样就能伤得了我吗?我是神,是神!”
闪电、火焰、冰雹。鳞片、皮肤、肌肉,我的身体被陈大伟击打,一层层地脱落。我知道自己甚至都无法近他的身,但我要让他看到我的愤怒。
我要回家。
“没有人能靠近我哈哈哈哈——啊——”
陈大伟的笑声骤然降调,我不由睁开眼睛,我看到——
一条支棱着短小翅膀的小龙从背后咬住了他的肩膀!
断牙!支离破碎的意识迅速集结。没有人能靠近你——除了你自己!
我加速向他冲去。
陈大伟只愣了一个心跳的时间,随即反手按在断牙头上,“去死!”
橙色的火光在他的肩头炸开。
“哈——”
陈大伟的笑声掉进了我幽深的喉咙。我四爪扎在白色的砖石中,俯身含着他的头,像含着一颗干瘪的葡萄。
“不要……”他的声音从我的嘴里冒了出来。
我想象着这颗葡萄的味道:汁水稀少,腐臭,但肯定充满复仇的酸爽。
“我们可以谈谈……”
我用舌头轻轻舔着他的脖子,这样我的牙齿会很容易地找到一个脆弱的连接处。我在想,这样一个人配不配得到速死。
“唔……唔……”他在哭泣。
“呸!”
我把他吐了出去。
他在地上滚了一圈,然后颤颤巍巍地起身,哆哆嗦嗦地抹去脸上的唾液,“你……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我衔起奄奄一息的断牙,转身飞走。
有些事情,有些人是永远不会懂的。
姐姐不希望我被愤怒左右——我非常确定她就是这样想的,因为,她现在是我的一部分。
我在天空中翱翔,飞在我身侧的,是一只棕色的、美丽的小龙。
“那么问题来了,挖掘机技术哪家强——啊不,”小龙用低沉而又轻柔的嗓音说道,“我到底是谁?”
“嗯——”我长长地顿了一下,“我想,你是一部分断牙,一部分苏越。”
断牙。苏越。朋友。亲人。
“我有点儿混乱……”小龙低头想了一会儿,“我想我确实同时是这两个人。但是,你是怎么做到的?”
于是我向他(她)复述了我是如何将苏越吐出(一缕如白色缎带般的数据流),又如何将她吹入濒死的断牙口中(“噫——”小龙略显厌恶地咧开嘴,我实在无法分辨到底是苏越厌恶断牙,还是断牙厌恶苏越),断牙那个焦黑的残躯又是如何被裹入一个闪着白光的蛋壳,蛋壳又是如何凝成了他(她)现在的形状的。
“要把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真的是个痛苦的过程,尤其是对我这样一个长着长脖子的生物来说。”
我总结道。
“看来也并不总是一寸长一寸强……”小龙若有所思,“那个,史矛格,我们现在去哪儿?”
“我们去找一座山,那里有一条和我一样的恶龙,”我冲着小龙挤了挤眼睛,“我想你会喜欢她的。”
[1]瞬膜,又称第三眼睑,是爬行类和鸟类用来遮住角膜,借以湿润眼球的身体部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