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剑桥字典中，漂绿的释义是“企业”夸大自身环保行为，并误导消费者信以为真”。（农健/图）
漂绿不再“小众”——2022年“中国漂绿榜”说明
什么是“漂绿”？
“漂绿”英文名为Greenwashing，由单词“Whitewash”（粉饰、掩饰）演变而来。最早可追溯到1986年，美国环保人士Jay Westerveld在谴责酒店“节约毛巾”行为时使用了该词。
在剑桥字典中，漂绿的释义是“企业夸大自身环保行为，并误导消费者信以为真”，也就是以某些行为或行动宣示自身对环境保护的付出，但言行不一。
ESG、可持续发展已是全球企业关注的关键词，成为负责任的企业公民已不是高要求，而是底线。在“碳中和”等绿色议题引领下，企业更热衷于宣传自己的绿色属性，期望获得消费者的好感。绿色概念产品遍布各行各业，存在专业壁垒，更可能出现“漂绿”风险。
漂绿的关注度在不断增加，巨量算数指数显示，相比2021年，2022年关于“漂绿”的综合指数同比增长100%，搜索指数同比增长54.55%。
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杨波自2010年开始研究漂绿，陆续发表了一系列论文，作学术报告时不断有同行提出疑问：什么是漂绿？
他回忆，早年自己以“漂绿”申请科研项目时，还有专家质疑漂绿“不太像学术语言”。“一个评委跟我说，看到漂绿的‘本子’就知道是你做的，国内做这块研究的人太少了。”
如今，“漂绿”一词也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学术研究中，不再“小众”。
中央财经大学白彦锋等人发表的论文数据显示，国内外近二十年“漂绿”主题的相关研究整体来看热度持续增长。国内相关研究中，2002—2008年间发文量≤1，2009—2018年为缓慢摸索阶段，发文量≤10，2019—2022年发文量＞10，进入较快发展阶段。
在企业报告、官方文件中，“漂绿”一词的身影也逐渐增多，江苏银行、中国银行、建设银行的2022年度社会责任报告中，明确提到防范“漂绿”风险。《上海证券交易所“十四五”期间碳达峰碳中和行动方案》也提到，完善规则体系……防止“漂绿”行为。2023年2月，最高人民法院发布涉及“双碳”规范性文件时亦明确，审理企业环境信息披露案件，要强化企业环境责任意识，依法披露环境信息，有效遏制资本市场“洗绿”“漂绿”不法行为。
国外媒体时常揭露企业的“漂绿”行为，如彭博社绿色栏目、华盛顿邮报、福布斯等。在国内，每日经济新闻曾联合公众环境研究中心定期发布“A股环境风险榜”，澎湃新闻曾联合公众环境研究中心发布“中国上市公司环境绩效榜”。不少环保组织也会定期发布漂绿相关报告，例如荷兰环保组织市场发展基金会(Changing Markets Foundation)指出食品行业的碳中和啤酒、气候友好型牛肉干涉嫌漂绿。有监管部门也注意到了企业漂绿行为，英国广告标准管理局（ASA）针对一家银行的广告发出漂绿警告：广告有选择地宣传绿色举措，对为大量排放温室气体的企业提供融资的信息略过不提。
如何评价漂绿？
2008-2009年，美国环境营销公司Terra Choice提出绿色产品漂绿七宗罪：流于表面、毫无凭据、用词含糊、混淆视听、避重就轻、欺骗公众、崇拜认证。
2009年，南方周末首次将漂绿概念引入中国公共媒体的关注视野，共发布8期中国漂绿榜。榜单获得多家研究机构关注，被多篇学术论文引用（详见文末参考文献）。
2023年，南方周末重新搜集、归纳国内外漂绿论文和定义发现，从漂绿主体上看，可分为公司、产品、服务层面；从漂绿方式上看，可以分为主张漂绿和行为漂绿，前者注重绿色承诺和宣传，后者虽不作出实际承诺但在行为层面使用绿色元素，例如山河湖海、濒危物种等的语言影像资料，核心都在于对受众行为产生误导。
综合国内外研究、中国企业表现特征，结合南方周末对漂绿现象数十年的观察，南方周末推出2022年“中国漂绿榜”。
评选范围：上市公司、中国500强企业、有在华业务的世界500强企业等。
评价步骤：
一、关注企业自我陈述
企业报告、官网、产品新闻中的与绿色相关的表述。重点关注企业是否加入绿色倡议（例如RE100倡议）、获得绿色相关荣誉称号（例如“绿色工厂”）、奖项等。
二、统计企业罚单
企业受到环境处罚意味着对环境造成事实上的破坏，与企业的绿色承诺相违背，已造成漂绿。
参考上海闵行区青悦环保信息技术服务中心、广州绿网环境保护服务中心、信用中国数据库集纳的政府对企业的行政处罚信息，统计企业2022年罚单。核实罚单，向企业发出采访邀请，对处罚行为的改善情况进行回应。按照中证行业分类标准，选取各行业代表性企业进入候选榜单。
参考国外监管机构对企业“漂绿”行为的处罚，向企业发出采访邀请，对比该企业在中国的表现，选取代表性企业进入候选名单。
三、关注企业行为
有的企业行为不一定对环境造成事实上的破坏，但企业通过宣传、承诺、暗示等方式，让人们以为公司或产品为绿色、对环境友好，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或有所出入。
搜集国内外案例，向企业发出采访邀请，选取代表性企业进入候选名单。
四、专家评选
提供候选榜单，由来自高校、研究机构、律师、咨询机构以及非政府组织的专家打分评选，得出2022年“中国漂绿榜”。
◆评委 （按拼音排序）
◇贾鹤鹏
苏州大学传媒学院教授
◇李志青
复旦大学环境经济研究中心主任
◇马军
公众环境研究中心（IPE）创始人
◇王积龙
上海交通大学新闻传播系教授
◇杨波
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教授
◇张秀秀
汇业环境资源与能源专业委员会执行主任律师
2位评委匿名
2022年中国漂绿榜
特斯拉
领域：乘用车
特斯拉（Tesla）是全球领先的新能源汽车企业，全领域低碳布局，在2022《财富》世界500强中排名242位。特斯拉上海超级工厂获评2022年国家级“绿色工厂”。2022年，特斯拉依靠“卖碳积分”获得上亿美元营收。
2022年2月，特斯拉美国工厂因为废气管控违规受到美国环保署（EPA）处罚。5月，特斯拉被标普 500ESG指数除名，原因包括未公布低碳战略等。
公众环境研究中心（IPE）、绿色江南（PECC）等环保组织长期追踪，发现多家特斯拉供应商出现违规问题。IPE提出，特斯拉2022年报告（Impact Report）披露的多家供应商，存在过往环境违规问题，但尚未推动这些供应商公开披露整改措施。作为新能源汽车行业领军企业，特斯拉的供应链管理具有行业代表性。特斯拉未回应南方周末记者采访。
评委点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龙头企业本应承担更多责任。卖碳收入上亿美元，吃绿色饭，不能砸绿色锅。
三元食品
领域：食品
北京三元股份有限公司是中国奶业龙头，社会责任报告曾蝉联五星评级。在企业社会责任报告中，三元食品号称“引领绿色未来”，严格守法合规。
综合青悦、绿网汇总的2022年企业环保罚单数据，三元食品旗下北京首农畜牧发展有限公司及分公司收到多张环保罚单。2022年3月，北京市大兴区生态环境局检查发现，该公司的金银岛牧场从2021年6月氧化塘防渗膜破损后，继续向氧化塘排放污水,2022年2月起，通过逃避监管的方式将污水排放至多处渗坑内，对周围环境造成污染。南侧围墙内渗坑的悬浮物、COD、氨氮分别超标30.5倍、48倍、67.8倍，罚款20万元。
三元食品在2022年度报告中对该行政处罚做了说明，称已整改完毕，未披露详细信息。三元食品未回应南方周末记者采访。
评委点评：尽管罚款数额不大，处罚内容可能对于乳制品行业也不罕见，但作为涉畜食品龙头企业，需要有更加真实的绿色行动。
华统股份
领域：食品
浙江华统肉制品股份有限公司核心业务为畜禽屠宰，获得“浙江省绿色企业”称号。宣称在饲料加工、畜禽养殖、畜禽屠宰、肉制品深加工四大产业中打造了“绿色产业链”。
综合青悦、绿网汇总的2022年企业环保罚单数据，华统旗下多家企业多次超标排放污染物。
如2022年6月，浙江衢州市生态环境局罚单显示，衢州华统牧业有限公司涉嫌违反“三同时”制度，被罚39万元。12月，台州市生态环境局公示，天台华统牧业有限公司涉嫌通过逃避监管方式排放水污染物，罚款37万元。因未使用污染物自动监测设备并与主管部门联网，拒不改正，被责令停产，该公司在8月已因相同原因停产一次。
华统股份2022年度报告对罚单和整改情况做了披露，未回应南方周末记者采访。
评委点评：食品类行业也许不像其他行业那么以绿为“诱饵”，但作为肉制品龙头企业，绿色标榜与环境表现行为差异较大。
新华制药
领域：化学制药
山东新华制药股份有限公司是解热镇痛药生产和出口基地，继获评国家级“绿色工厂”后，2022年入选“国家绿色供应链管理示范企业”，为国内首家获得此称号的化学制药企业。在2022年ESG报告中，新华制药表示严格守法，把节能环保作为企业转变发展的方式，污水处理厂尽职尽责、精操细作、优化运行、达标排放。
综合青悦、绿网汇总的2022年企业环保罚单数据，新华制药旗下多家企业受罚。
2022年1月、2月，因排污口未纳入排污许可证管理、污染物排放方式和排放去向与排污许可证不相符合，山东新华制药股份有限公司被淄博市生态环境局处以罚款。
2022年1月、2月，因重污染天气橙色预警期间、臭氧二级管控期间未落实应急管控措施、污染物排放方式和排放去向与排污许可证不相符，山东新华万博化工有限公司被淄博市生态环境局罚款8.75万元、8.1875万元。
新华制药2022年度报告对罚单和整改情况做了披露。新华制药回复南方周末记者，问题都已整改。
评委点评：因药品本身的毒性及其普遍性，医药企业污染对环境影响大。
新希望
领域：养殖
新希望集团有限公司以现代农牧与食品产业为主营业务，官网显示，饲料产能世界第一，禽肉加工处理能力中国第一，是中国最大的肉、蛋、奶综合供应商之一，在2022《财富》世界500强中位列356位。2022年CSR报告写道，绿色发展理念已经融入企业经营，严格管控污染物的产生与排放，减少对周边环境的影响，设计了多种方案处理臭气、沼气。
综合青悦、绿网汇总的2022年企业环保罚单数据，新希望旗下公司收到多个罚单，金额、数量均位居养殖领域前茅。
2022年9月，蚌埠市生态环境局罚单显示，五河新希望六和牧业有限公司的一处育肥猪场项目未按照环评批复要求封闭沼液暂存池，空气中弥漫恶臭，与验收报告不符，弄虚作假。
新希望六和2022年度报告对罚单和整改情况做了披露，但未涉及上述罚单。新希望未回应南方周末记者采访。
评委点评：处罚内容可能对于食品行业并不罕见，但作为饲料龙头企业，需成为更好的行业示范。
中铁股份
领域：建筑与工程
中国中铁股份有限公司是全球最大的建筑工程承包商之一，经营范围覆盖基础设施建设的全产业链。2022年，位列世界500强第34位。曾入选“上市公司ESG实践案例”。多个建筑项目都有与绿色环保相关的宣传，希望推动绿色环保施工在一线“落地生根”。
综合青悦、绿网汇总的2022年企业环保罚单数据，中铁在2022年的处罚金额位居建筑与工程领域前列。
2022年5月，陕西省宝鸡市麟游县林业局罚单显示，中铁旗下公司陕西旬凤韩黄高速公路有限公司毁坏并占用林地6.6797公顷，罚款569312元。
中铁股份2022年度报告对全年罚单情况做了整体说明：处罚事项涉及30个工程项目，累计处罚金额约为163.35万元，已完成整改。未详细披露具体罚单。未回应南方周末记者采访。
评委点评：排污、毁林等多项破坏环境行为，影响恶劣。大品牌央企上榜，倒逼央企环保自律监管。
中国神华
领域：煤炭
中国神华能源股份有限公司经营煤炭、电力、新能源、煤化工等业务，2022年《财富》中国500强排名第36位。官网显示，公司核心价值观为“绿色发展、追求卓越”，始终将绿色发展、科技创新作为实施高质量发展的“第一动力”。位列《财富》2022中国ESG影响力榜13名，宣称2025年实现碳达峰，2060年实现碳中和。
综合青悦、绿网汇总的2022年企业环保罚单数据，中国神华及旗下子公司被处罚金额超过2000万元，总罚款金额位居煤炭行业之首。
榆林市生态环境局罚单显示，神东煤炭分公司因未批先建，违反环评法，两次罚款1264.45235万元、331.10735万元。这家公司还因擅自倾倒、堆放危险废物，危废库未验先投多次被处罚。
中国神华2022年度报告对罚单和整改情况做了披露：项目已在整改中，产能核增环境影响报告已上报生态环境管理部门审查，预计2023年下半年取得批复。未回应南方周末记者采访。
评委点评：化石能源是温室气体主要贡献者。ESG影响力排行靠前与其环境表现行为差异较大。
SHEIN
领域：服饰
SHEIN为中国海外电商快时尚巨头，新品数量极高，被称为“超快时尚”。
2022年6月，在哥本哈根举行的全球时尚峰会上，SHEIN宣布，投入5000万美元用于生产者责任延伸（EPR)基金，以造福受纺织废料影响的社区。该基金针对加纳的环保组织/基金会，致力于解决发展中国家的衣物浪费问题。
这一举动为SHEIN带来了掌声，也带来了争议。与会者在上述时尚峰会上点名SHEIN，不要只捐款，而要解决二手衣物的根本问题。
SHEIN在网上商城推出“evoluSHEIN”——使用负责任采购和回收的材料进行设计，但在SHEIN香港地区网上商店，部分商品的详情介绍页只在“材料和细节”注明了“可回收材质”，没有写明回收材料的占比。
SHEIN回复南方周末记者，SHEIN采取的是“小单快返”模式，与传统服装产业不同，先小批量生产不同款式的产品进行市场测试，再通过数据反馈，对其中的“爆款”进行快速返单，“能从源头上减少浪费”。但美国《连线》杂志称，SHEIN平均每天推出6000种新品，生产的数量依旧惊人。
对于“evoluSHEIN”标签，SHEIN回复南方周末记者，不同产品有差异，其提供的资料显示，美国、中国香港商店的一些产品在“Recycled Materials”（回收材料）标签处标注了所含环保材料的百分比。目前的回收计划针对的是退货品和残次品，不面向消费者。
SHEIN的官网以及2022年CSR报告对evoluSHEIN进行了解释，但未披露完整内容。
评委点评：把绿色做营销手段的典型。作为成功的快时尚公司，没有系统性考虑衣服循环，可能会起到很坏的示范作用。
H&M
领域：服饰
H&M是一家来自瑞典的时装品牌，业务遍及全球，宗旨是以可持续的方式和优惠的价格，提供时尚与品质。
2022年9月，荷兰消费者与市场管理局（ACM）发布报告显示，H&M涉嫌“环保误导性宣传”。H&M为自己的产品打上了“Conscious（有意识的）”和“Conscious choice（有意识的选择）”等绿色标签，却无法为其提供足够清晰的证明，企图误导消费者。H&M回应称，其网站信息本可以显示“更清晰全面的信息”，当前正在改进，“这不是提供虚假信息”，并决定从网站上删除“Conscious choice”标签。
2023年7月，在H&M荷兰、美国、中国香港等网站上搜索“Conscious choice”均显示没有结果，但在H&M中国大陆官方网上商城的中英文界面，消费者仍可通过“环保心选”“Conscious choice”标签筛选出产品，且在商品详情页未做详细解释。
H&M集团官网对于循环再生，特别是产品制造过程的收集、循环再利用有较为详细的解释，但语言仅限英文。与H&M一同受到荷兰消费者与市场管理局处罚的运动品牌迪卡侬，已在中国官方商城“生态设计”标签产品的详情页解释。H&M中国以处于缄默期为由婉拒了南方周末记者采访。
评委点评：国内法规还没有那么严格。但以绿为时尚却缺乏诚意的企业理应上榜。
（更多阅读：告别漂绿并不难，2022年“中国漂绿榜”解析）
致谢
感谢上海闵行区青悦环保信息技术服务中心、广州绿网环境保护服务中心、公众环境研究中心提供数据支持。
南方周末实习生钟财芬、刘万鸿、朱姿伊、李一钒、张心怡、文字、王园、张一帆、梁成媛、王铭齐、蔡斯亦有贡献。
欢迎专业机构对漂绿榜的评选标准提出建议，请发送邮件至nfzmgreen@126.com。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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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绿色新闻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