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1病房纪实(三)
-----渐冻症患者张秀卿
三、约定
年少奔波,老来怀旧。重病缠身,久卧病榻时更是这样。闲来无聊的时候,过往的日子就一幕幕的浮现了出来。两年前还活蹦乱跳,生龙活虎的我,转瞬间病态龙钟,步履蹒跚,实在让人难以接受。医院里每天枯燥的扎针、输液、服药、吃饭、睡觉搞得奇烦无比,于是在手机上码起了脑海中快要生锈的文字。
一连几天我很少和老王聊天儿,空余时间都都在手机上写呀画呀。老王有点儿奇怪“老张,也不说话,你天天在干嘛呀?”。
“ 闲着无聊,写点儿东西自娱自乐。”我说。
“不错呀!你还有这爱好?写的保密吗?能否欣赏一下?”老王对我写的东西感了兴趣。
爱我的老婆开始抬举“我们家老张老师可厉害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忙说:“打住打住!”
老王越发的好奇,走到跟前想看看,怕他说自己托大,我勉强递过手机,把正在撰写的一段文字给他看。
八月,内蒙古希拉穆仁草原,一夜秋雨之后。气温骤然下降了十几度。 季节仿佛从盛夏一下到了深秋。前天我们还在包头,赤膊上阵,挥汗如雨的拚酒,现在一个个都脱去夏装,换上了深厚的秋装,早晨好多人还从服务处租起了棉大衣。因为下雨,计划中的早操和紧急集合都未能实施。这样一说,大家可能都明白了,我们都是一群军人,准确的说曾经是兵。……
窗外,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 室外的活动都取消了,整整一个下午和晚上。都是我们的聊天儿和叙旧时间。 我居住的蒙古包里也来了好几个当年要好的战友,大家谈起当年在军营的往事,学习、训练、拉歌、踢球甚至当年一言不合吵架的事儿,大家都讲得津津乐道。忽然一位战友问我:“老张当年你是从咱们八连去了政治处报道组。听说莫言是你的老师,有这事儿吗?”
一听这话,我连忙自嘲起来:“有这事儿吗?”我可不敢说是莫言的学生,我怕给他老人家丢脸。不过话说回来, 莫言在军校和我们确实是一个大队,也听过他的课,不承认是老师也不妥。自从一次和单位同事酒后吹牛,说莫言给我们讲过课,大家就认可我是莫言的学生,虽然我也曾矫情的说,我不配是。但大家都认了,我也就顺坡下驴,不置可否。
在我们的一个小圈子里。我们对他的所有作品。几乎都拜读过,在他获得诺贝尔奖之后当天夜里,一个同事给我发信息,说:你老师莫言获得诺贝尔奖了,你请客吧,结果不几天真的出现了一个奇特的酒局,莫言获奖,我结结实实地请了一场客。
夜渐渐深了,战友们也都一一散去,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我渐渐地沉入梦乡。
第二天一早,雨过天晴。我一觉醒来,觉得神清气爽,跨起相机走出蒙古包。抬眼望去,雨后愈发显得翠绿的草原上存着一汪汪的碧水,像星星点点的明珠,镶嵌在草原上。不过略有点遗憾的是,这些水面小不盈尺,大不足丈,没有与大草原相称的恢弘气势。于是,我弯腰把相机镜头贴近水面,对着远处草原上的蒙古包按下了快门。
结果拍出了这样一个场景:照片上2/3的面积是一片浩淼的水面,其上是一片蔚蓝的天空,在水天交接处,一片碧绿的草原上白色的蒙古包象一朵朵天空漂浮的流云。我震惊了, 想不透在错乱扭曲的时空里,小小的一汪水,竟然能映射出大海的气魄。我不由想到,那人生呢?我们每个人的这滴水能否反射出时代的光辉……
老王看完发起了感慨“真是名师出高徒啊!写的太好了。”我脸红:“什么呀?我以前是文艺青年,现在成文艺老年了。老了,回忆过去的经历,把它整理起来,自娱自乐,假如能给别人一点启示,那就更值了。”
嫂子本来一直倾听我俩谈话,这会拿着手机过来“这篇文章非常适合你们此刻看一看”
这是微信群里一篇没有署名的美文:有时候,生活就像一面镜子,你喜笑颜开,它回你简单平凡,你愁眉苦脸,它回你一筹莫展。生活,不可能事事如意,人生,也不会顺风顺水。经历过了就会懂得:人生,钱是赚不完的,生命却是有限的。人的一生,无论你怎么说,怎么做,总会有人讨厌你,但那又如何,你又不是人民币,怎么可能人人都喜欢你?留下的就好好珍惜,离开的就道别祝福。凡事看开,看淡,生活就简单多了。人一辈子,活着是胜利,健康是目的,快乐是真谛!
我随手一搜又出来一篇类似的文章:当你不开心的时候,想想自己还剩下多少年可以折腾,想明白了,你就再也不会生气了。烦恼天天有,不捡自然无。不忘人恩,不念人过,不思人非,不计人怨。人生就是减法,见一面少一面。当你不开心的时候,想一想自己的人生,还有多少时间用来浪费,还有多少年华可以折腾,过一天少一天,哭一天苦一天,快乐是越来越少,烦恼是越想越多。请记住,开心最重要,身体最重要,活着最重要,自己最重要!
这些文字好像都是为我们定制而作,我俩一时无语。沉思半晌,老王站了起来:“你说的对。前半生我们该努力的都努力了。你文章里说我们都是一滴水,要反射出时代的光辉。怎么出彩呢?我要制定一个规划:首先热爱生命,积极锻炼治疗,不管多么艰难,我们绝不主动放弃;我已经转了几十个国家,我的梦想是身体好了,去北欧格陵兰,让爱斯基摩犬把我拉到北极圈儿去。”老王越说越激动,情到深处,还用力的挥了挥手,表示他信心的坚定。
我也被他的乐观情绪感染了。 是啊,忧是一天,乐也是一天,人生不满百,何必常怀千岁忧呢?我要珍惜当前,快乐每一天。
我对老王说:“你的目标是北欧,我以前因为工作无法出国。假如恢复健康,我第一次出国去哪儿呢?”
他向我竖起大拇指“快乐第一,这就对了。欧阳修不是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吗,你可以先去阿尔卑斯山看皑皑的白雪,然后去逛狂野的非洲草原。”
我们俩傻子一样的互相对视着,然后开怀大笑。我说“我们来个约定吧!你的目标是北欧北极圈,我的目标是非洲。另外我要用笔把每天的生活都记录下来,让我这普通通的一滴水也发出应有的光彩来” 我俩孩子似的击了掌。
说干就干,我对老王说“我敬佩你的豪爽义气,送你首打油诗吧,不要见笑。”
一一送王老兄
艳羡巍巍钢铁汉,风刀霜剑苦相谗
人近五谷染微恙,睡意漫卷七色天
忠义修得神明至,引来扁鹊送仙丹
一朝云开明月起,笑对北欧风雪寒
我们俩话题又转到我们旅游约定。他讲土耳其风情,威尼斯水城,慕尼黑,美国自由女神像,埃菲尔铁塔,还探讨起小说《巴黎圣母院》。他的下个目标。是北欧,我是非洲。
我只到过香港、台湾,没有出国的经历,就聊起一个和战友35年前的另一个关于旅游的约定:在军校和我同班一个同学,四川成都人。高高的个子,浓眉大眼的帅小伙儿,是个才子。擅长书法和绘画,虽不是科班出身,但将他的中国水墨画和大师相比也毫不逊色。
在学校,我们俩小有名气,他负责宣传栏儿、板报的书画制作,我负责提供稿件。 有时我俩论起中国山水风光哪里好?那时我很很少旅游,就给他讲书本上的,五岳归来不看山,桂林山水甲天下。他听了不屑的说“人们都是随大流,没眼光,你说好,他也说好。真正好的风光,最美的风光在我们四川,很少有人知道。”
“那她还是养在深闺人未识了”我揶揄道。
见我不信他这一纲,同学心中有些不悦,但还是耐着性子,给我讲了他遇到的奇景:一年暑假,他出去绘画写生。骑着自行车顺着岷江边一直西行。最后在川藏交界的地方发现了一个绝美的所在: 这是一个神奇的童话世界,简直就是世外桃源。朵朵白云在你的头顶飞来飞去,就像娇嫩的百合花飘落的花瓣。天空是那么蔚蓝纯净,夜晚上面的星星都密密麻麻分不出点来,仿佛在别处走失的孩子,在这一刻都同时归了家。一座座高耸的雪峰插入云霄,峰顶千年的冰川散发着炫目的银光,但大多的时间都处在云雾弥漫之中,难识其庐山真面目。
偶有云开雾散的清晨,冉冉初升的太阳温柔的把光线洒向雪山。霞光从最低的山头依次向上挪动着脚步,眨眼间就飘到了主峰,山顶是淡淡的紫色,就像浪漫了紫罗兰。随着霞光挤挤挨挨来越浓密,山顶迅即变幻成了耀眼的金色,几分钟光景,一片连绵的山峰已被罩在一片金光里,变成沉甸甸、金灿灿的巨型金山。日照金山,所有赞美它的词汇你都不会找到。只有亲临其境,有幸目睹的人。才能体会它的壮美和神奇。
它众多的湖泊清澈见底,那水的颜色丰富多彩。因水里的植物和矿物不同,有的碧绿,有的幽蓝,有的粉红,有的橙黄。大大小小的湖泊,像颗颗宝石镶嵌在彩带般的沟谷中。静谧的湖水亮如明镜,蓝天、白云、雪峰,森林,倒映在水中,构成了一幅幅五彩缤纷的花池和花海。时有一道道高低错落的瀑布,宛如白练腾空,银花四溅,蔚为壮观。
这是一个没有春天的地方,五月,毗邻的成都已经是绿色浓郁、繁花盛开,香甜的枇杷已经上市,而这里的树木才刚刚抽芽。这里最美的时机是金秋的十月。一场秋风扫过,树叶便改变了颜色,浓紫,朱红,金黄,古铜,碧蓝,一片明丽怡人丰富色彩。望望蓝天白云下七彩斑斓的树木,听听脚下溪水潺潺的声音,徜徉在云雾缭绕的山间小径,你油然生出一种飘然欲仙的感觉。
我信了同学的话,他描述的这样细致,真诚而准确,这是连神仙也向往的美好的所在。 我们约定在一个长假的时候,我们一同前往,去这美好的地方探索一番。
1984年秋天,我军校毕业后分配到了遥远的新疆,而他留校任教。在电话难通,通信靠鸿雁传书的年代,很多人都失去了联系。我在新疆安顿好之后不久,给他写了一封长信。但最后得到了邮局带“查无此人”回执的退信。 直到很久以后才得到他的信息,先是调回了老家成都,后经商去美国之后便没有了他的信息。
直到多年后互联网的兴起,通信的发达,在网上有了他的信息,知道他神奇地取得了美国国籍,并且携巨资在老家打造了一个规模宏大的会展中心。随着旅游的兴起。在四川有一个叫九寨沟的地方,突然火了起来。冥冥之中,我猜得出来,那就是同学和我约定要去的世外桃源。果然网上很快就有了同学在那里建设超级酒店的新闻,不食人间烟火仙味儿十足的名字果然不同凡响,天堂———谁不向往?
2006年五一之后,我终于从繁忙的俗务中脱出身来,携妻去到了这个美丽的地方,一是和大多数的人一样,游山玩水放飞心情,二是为了当年的那个约定。
坐飞机到成都后,早上坐旅游大巴从市里出发,沿者江边蜿蜒的公路曲折前行。5月12号中午在美丽的映秀小镇吃了午饭,下午两点路过繁华热闹的汶川县城向阿坝方向驶去。 我解释不清,这是什么缘故?两年后,在同一时间和地点,这里会发生那场举世震惊的灾难。我不知道这神奇莫测的上天,心里究竟想着什么?他怎么舍得让一个仙境般的地方,连同它的众多主人眨眼间就消失了。神仙的心思看不懂,留给我们的只是无尽的痛苦和悲伤。
我们逛了九寨。它的景色比同学描述的还更胜一筹。虽然五月时令还早,针叶林刚刚泛绿,阔叶树刚刚冒出嫩黄的嫩芽,导游说,比不上金秋五彩斑斓的季节。但那山,那水,那那古朴的村寨,那满脸沧桑转经的老人,都使人感到惊艳,疑似来到了梦中的天堂。也搜了同学那个叫天堂的地方:亚洲著名森林度假酒店——位于世界自然遗产----九寨沟景区附近,掩映于崇山峻岭之中,四周风景如画,美不胜收,透明的全玻璃顶建筑,溶身心于蓝天白云森林绿树之间。森林别墅依山傍水,远瞻皑皑雪山,前眺碧海草甸,自然环境美妙绝伦。
在景区口我打车去了天堂,同学的眼光确实卓尔不凡,在这原始静谧、美轮美奂的森林中能建设这样一个超级酒店。需要多大的气魄和眼光?一般人确实可能连梦想也不会触及到此。在这个超级大堂里。我边感慨边激动流连了一番。最后在一幅特别眼熟的画旁停了下来,这是中国传统的水墨画,母鸡和小鸡。看落款正是我的同学,和八四年毕业时,他送我的那幅几乎没有二致。
我知道干大事儿的人一定很忙,此番过去,也不想惊动他,只想自我践约,单独了一下二十岁年前的心愿。但犹豫再三,我还是找到了酒店主管,一位漂亮干练的女士“我是你们老总同学,能帮帮联系一下他吗?”她上下左右细细打量着我,说:“老总不在,和他见面要有预约。”看这情形,我识趣的走开。我知道,挂念一个人,不一定在他的身边,只要他过的好,心里想着便足够了。
“你说的也对,但我们两个这次不同,好好锻炼身体,谁也不能爽约,非洲和挪威一定要去。”老王说。我认真的点头称是。
是啊,漫漫人生中我们都会有很多约定,有些落地,有的没有实现,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早已忘却。但对于我,一个约定却永久铭刻在心中,那是父亲和我的一个约定。2014年春节,正月初五,重病多日,已陷入昏睡的父亲突然醒了过来。我连忙过去,坐在床边握住他的双手。他用双眼紧紧的盯着我,然后轻轻地冒出这样一句话“你有空吗?还能不能伺候我一春天?”我知道父亲是个坚强的人,即使在重病的日子,一般也不愿意轻易的麻烦孩子。这话从他口里说出我稍微的有点儿意外。我又紧紧地握了一下父亲的手,说“没问题,我办理退休了,有的是时间。”“那就好。”他说了一句话,迷离的目光也仿佛闪出光来,然后又昏睡过去。但他这一睡就再没有醒来,留下一个无法完成的约定,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痛。我只能在那个和他约定的春天里,用心中的思念,手中的笔或在梦中,天天和他相会,完成父子的约定。终于,一年后的清明节,我写下了《我的父亲》一文发表在报刊上。这是一个普通人平凡的人生故事:……
夕阳西下,夜渐渐暗了下来。楼外面的鞭炮高一声低一声的不时响起,间或,片片亮光闪过,声声炸雷般的脆响传来。隔窗望去,一朵朵绚烂的烟花次第在空中绽放,五颜六色,煞是好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火药味儿,我知道,除夕到了。
除夕是所有华人最看重的节日,对于我们家更不比寻常,因为这天也是我父亲的生日。往年,我们姊妹七个及下一代,不管多远、多忙都会在这一天齐聚在老家,热热闹闹的给父亲祝寿。担任村支书四十年却不沾烟酒的他也会象征性的端起酒和大家碰杯,戴上寿星帽,在大家“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里笑逐颜开,尽享天伦。但此时,他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生命垂危。
今天,除夕,父亲的八十岁生日,我们一家人仍然像往常一样聚在一起为他老人家祝寿,在医院的病房里。写着“祝您健康长寿”的生日蛋糕摆上来,插上八根红红绿绿的蜡烛,我们齐聚床前为他祝寿,他却又昏睡过去。望着双目紧闭,戴着呼吸面罩,浑身插满管子,因多日病痛形容枯槁的老人,一屋人都默默无语。我对孩子们说,点上蜡烛,给你们爷爷、姥爷祈祷许愿吧。几个孩子的泪下来了,他们不约而同地又悄悄拭去。
蛋糕切好了,女儿、侄女和外甥女拿给每人一份,大家都没有推辞。连素不喜甜食的我,也破例吃了一口。真甜呀,我知道,这哪是吃蛋糕,这是在品味父亲蜜蜂一样辛劳用毕生心血酿出的甘甜美味,无私的给予我、给予我们这个大家庭、给予桑梓乡邻的美味呀!
父亲似乎具有我们中国人所崇尚的所有传统美德。他善良、勤奋、上,他谦让、孝顺、达观、善于扶危济贫。他的故事数年传扬故里到如今。父亲原籍白家寨,幼年丧母。他的父亲漂泊在外,多年未归。三岁时,承蒙八里庄的爷爷收养,他成了爷爷的养子。爷爷给父亲起了新名字叫“张仁修”。意思是希望他长大讲仁义,多修好。父亲从小聪颖早慧,记事很早。家庭的巨大变故使得他对生活特别敏感。据父亲讲,他最早的记忆是他的母亲死时对他恋恋不舍却又无助的眼神。那时,他才三岁。我们理解一个母亲在辞世时对稚子的担忧和挂念,但体会不到一个不谙世事的幼儿心境。幸之又幸,收养父亲的爷爷、奶奶也是极善良本分之人。他们对父亲宠爱有加,视如己出,捧在手里怕磕着,含在嘴里怕化了。他们的四个女儿,也就是我的四个姑姑,对弟弟也呵护备至,一家人其乐融融。
母亲曾给我说过一件事。那是父亲刚到新家不久,一位远房亲戚来串亲,看父亲那样幼小,以为不懂事,便当着他的面对奶奶说:“你家里孩子不少,又要这么个小不点干什么,如今年景不好,连吃的都没有,当牛作马受一辈子苦,养大外人的孩子,长大再不孝顺,不如别要了吧。”爷爷怜惜地看着父亲,坚定地说:“孩子怎么也是条命,既然我们有缘分,成为一家人,做了父子,我们就是砸锅卖铁、吃糠咽菜也要把他养大。孝顺不孝顺,那是造化。”说者不知,年幼却早熟的父亲牢牢记住了“要孝顺”。父亲就这样带着“要孝顺”这个意识在爷爷奶奶的呵护中长大。从此他也加倍的给予这个新家庭回报。他没有辜负爷爷特意给他起的“仁修”这个名字。在我的记事中,家里非常穷苦。高粱、小米是主食,菜是地里种的。春天菜未下来,野荠菜、苦菜、婆婆丁、麦柞子就是我们下餐的美味。夏秋天稍稍好点儿。我是家中第一个男孩,爷爷、奶奶对我疼爱有加,可即便如此,我也从未有过自己的零食。可我却从小就知道长年放在爷爷奶奶枕边的食盒是个聚宝盆。据母亲讲,我还不会说话就盯上那盒子了。那是个油漆锃亮,用藤条编制的长方形盒子,整天闪着诱人的光泽。里面一年四季总有好吃的,到现在我还记得一种叫“到口酥”的点心,酥脆香甜,味美无比,一般人家很少舍得买。爷爷奶奶的聚宝盆里,却永远都有。那是父母经常孝敬他们的,老人爱乌及乌,把对父亲的爱转给了下一代。每天早晨,我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向爷爷奶奶问安,于是总会有一块香甜无比的酥饼递到手里,我便紧紧攥在手心里,欢快的飞奔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里,享受本不应属于自己的美味。这个情景成了我长大后对苦难的童年最甜美的回忆之一。
再后来,爷爷病了,久治不愈,一病数年。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但我的父亲(还有我的母亲)却数年如一日,不厌、不烦、不嫌、不怨,精心照顾着他。早晨为他洗脸,晚上洗脚,一口口喂饭。除了外出时由母亲代劳,只要父亲在家,照顾爷爷的诸事基本上都由他包办了。在爷爷病重的最后日子里,父亲几个月衣带未解,睡在爷爷身边,爷爷稍一动他就即刻醒来,殷殷问候。爷爷爱干净,到最后脸上也是干干净净的,身上没有一点褥疮。爷爷多年不能动弹,大便秘结。当时也没有听说灌肠之类的,连现在最常见的开塞露也不曾听起。于是,我经常看见父亲用手指一点点抠出爷爷硬结成球的大便。三年后,爷爷在过完八十大寿之,没有一点痛苦带着满足,在满堂儿孙的围绕下,平静的走了。从不曾在人前落泪的父亲哭了,哭得那么伤心。但别人说爷爷当时嘴角是含着笑走的。是呀,他没有白疼他的儿子,他得到了很多人想望却不曾得到的儿女那么多的爱。他应该骄傲!父亲用他的一言一行完美诠释了“孝顺”二字。
对于弱者,父亲以曾经同是弱者的角度,从心里理解他们。只要他们有求于己,就会无私伸出援手。我小时侯,村里有两位孤寡无依的老婆婆,我一有记忆她们就是那个样子了。一个下肢瘫痪,走动时臀部下放一个垫子,双手撑地,一点点逶着挪动。就住在离我们家几百米远的破房子里。她常来我们家串门。小时尚无时间慨念,不知道对她而言这段路无疑长征,但现在想来花费半晌总是有的,因为我记得她总是在我们吃午饭时到。只要她一进门,父亲就会对母亲喊:“快点拿碗盛饭!”,爷爷和奶奶也都起身热情招呼,老婆婆也不说话,看看饭到了,端碗就吃。饭毕,再和爷爷奶奶家长里短聊一阵子,告别后,从不让人送,依旧双手撑地,和来时一样,一点点逶着挪动回家。但小小年纪的我也看得出来,她的脸上分明带着一丝满足。另一位老婆婆,脸上的褶子层层叠叠,不但脸颊、嘴角、眼周、鼻子、眉头,甚至脖子上都是深似山核桃的皱纹(那时我老想:要是拿一根筷子放上去,会不会掉下来呀)。两只无神的大眼,浑浊无光,死死看住你,半天不动。无牙的大嘴,张开说话时,是一个黑洞洞的窟窿。我有点怕她,可她似乎并不觉得,对我很是热情,常从脏兮兮的袖子里摸索出几颗红枣或几个瓜子,偶尔夸张地拿出一颗少见的包着锡纸的糖。她总想取悦于我,但总不成功,因为一见她,我每每大哭。妈妈和奶奶会赶紧小骂我一下,说句:“小孩子真不知好歹。”后来有一天,我在门前和小伙伴玩耍,不小心摔了一跤,别人却只顾玩,没人理倒在地上的我。我张开大嘴“哇”的一声还未出口,一双大手就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别哭了,不和这帮野孩子玩了,咱们回家。”同时一颗甜甜的糖果,已在我嘴里了。那一刻的感觉很温暖,好像遇见家人一样。从此我和婆婆不再陌生,也不再怕她,我们日益亲密起来。我知道了很多关于她身世的秘密。她到我家的时间,她到我家的时间,基本上都是固定的每二天必来一次,也是和那位老婆婆一样,每次都是在中午饭前或晚饭时分,不同的是一进我家们,就会对奶奶说自己的头发又乱了,如妈妈在家,就会放下手中的活计给她梳头,妈妈不再时,奶奶就会用同样不太灵活的手帮她梳妆,但往往是还没弄完,妈妈就到了,一句话不说接手,然后开饭,于是饭桌上会比平时多出一付碗筷。有时老婆婆客气几句,妈妈就会说:“自己人别瞎客气,不就多一付碗筷、一瓢水的事”。奶奶就会附合说:“就是就是,快吃,饭别凉了。”饭毕她放下碗就走,一分钟不停。往往母亲刚给我们舀完饭,自己还没端碗。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总是每两天给老婆婆挑一担水,雷打不动。母亲说本来村里派了其他人给她挑水,父亲太忙了,可过两天她就把人家骂走了。所以无论多忙,帮她跳水就成了父亲生活中规定动作(我们家的水,父亲是不挑的)。老婆婆的烧柴也是早早备好了的,米、面、油、盐不定时接济。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十年过去了,我们几乎成了一家人。一天我放学回家,听到母亲向父亲抱怨,有人编闲话,好象是说我家对这个孤苦伶仃的老婆子这样好,一定是别有用心,看上了她的家产。看着母亲委屈的眼泪,父亲默默无语,爷爷说了句“咱不是小人,老天爷看着呢。”然后父亲继续干他认为理所当然的事,只是老婆婆的米面缸更不会有空的时候,水缸更是附边附沿。记得有一天,我从学校回来,看见老婆婆的门前围的里三层外三层,还有几个警察进进出出。要知道当时警察进村可是稀罕事,肯定出大事了!我急忙钻进人堆中,才听说老婆婆死了,有人报案称老婆婆是被人害的。当时我心中有一丝隐隐地不安,回到家,刚走到北屋门口,只听见母亲声音含着一丝忧虑和委屈:“你有事可怎么办,这么一大家子呢?以后咱们再也不管了!”就听见父亲的声音:“不怕,我没做坏事我怕什么。听见蝼蛄叫,咱还不种地啦!”随后出来,看见我拍了拍我的头,就和平时一样平静的忙碌着了。不久警察走了,隔天老婆婆也入土为安了。后来我才听人说是我父亲早晨给老婆婆挑水时发现她已死去多时,当即叫来几个乡邻帮忙,自己忙着料理老婆婆的后事。有好事者不知出于何种心境,到县里报了警,说有人毒死了老婆婆,说的很明白,水是父亲挑的。几天后真相终于大白,老婆婆是寿限已到,寿终正寝。历经此事之后父亲一段时间变得寡言少语,但助人之心丝毫未减。
父亲一生追求知识、酷爱读书。但因为家贫,只是读到完小就辍学务农了。但他在耕作之余,练书法,习绘画,搞制作,看所有能找到的书籍。我们姊妹常说,父亲要是生在现在不定成一个什么家呢。我记事起,父亲就经常用他为别人画家谱、画影壁(我们村几乎所有人家的影壁画都是他画的)、赶集上会出售他的绘画,父亲画画从未拜过师,完全是对着画册自学。但他天生灵透,无师自通。他擅长画山水风景和花鸟虫鱼,即便放到现在,在乡间也已经达到一个相当高的水平。所以他的字画在集上往往刚摆上便售罄,更有人经常慕名索取。他画工笔,耗费的功夫多,但即使画卖的再快,他也绝不偷工减料,再加上要价低,即使不算人工,除去染料和笔墨纸张钱,其实画画也赚不了几个钱。在卖画之外,他还自制小工艺品去卖,如泥塑上彩的孙悟空、猪八戒,黑李逵、插着彩色羽毛的公鸡,带鼓能拉响的小马拉车。父亲做这些的时候,我们总是围着他转,这时他的脾气也最温和。常常一边做,一边讲。父亲也特别会讲故事,在他绘声绘色的描绘里,张飞关羽等形象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在缺吃少穿的岁月里,他用自己的智慧和勤劳给我们创造了一个温暖的家,一个充满欢乐、积极向上的家。即便现在躺在病床上,见到求学回来的孙子,被病痛时时折磨着的他,紧紧抓着孙子的手,欣慰的笑着,第一话仍是:“好好学啊!还得往上考哇!”(我的儿子在复旦读研究生) 。
父亲对我们姊妹几个很严厉,对我们的学习要求很高。我小时调皮、淘气,上树抓鸟,下坑抓鱼,逮蚂蚱,和小伙伴打架、干仗是常有的事,每次不论怨谁,只要别人孩子的家长找上门,甚至是小孩子找上门,我挨一顿骂是免不了的。要是人家的头上起个包或者有什么皮外伤,我的屁股就要遭罪了。我的小伙伴们都知道了我的命门,即使最弱的孩子也会对我说:“你再闹腾,我找你家人去”,我只好乖乖就范。父亲常常在修理完我之后叹气:“你这孩子啥时懂得学习我就省心了”。
我十八岁那年的秋天,征兵开始了,已是村支书记的他听了公社董书记的劝,同意我去当兵。入伍参军农村在那可是大喜事。那个年代商品粮吃香,升学、招工,与乡下娃子基本无缘,只有入伍参军,才有可能提干、入党,成为真正的公家人。那可是四邻八家都极羡艳的事儿。在我们邻近的村子里,也出过那么两个。不仅穿上四个兜,连娶的媳妇也是穿着洋气的的城里人了。报名、政审、体检一关关都过了,眼看着深绿色的军装就要到手,那天我特意到城里花两毛钱理了发,买了城里人才用的手帕,一路走一路浮想联翩,连以后找个什么样的对象都想到了。等我喜滋滋的回到家,父亲却严肃的把我叫到一边,递给我厚厚一摞书,是不知从哪儿买到或借到的全套高中课本悄声说道:“我问了接兵的首长,当兵干好了,又有文化的可以考军校,你以前贪玩学习耽误了,现在是最后的机会,你从小就聪明,到了部队,好好干,一定要考军校,要不会后悔一辈子,千万记得”。参军入伍后,父亲几乎每周给我写一封信,内容大同小异,都是劝我好学习、努力工作和注意身体之类,在最初训练最紧张累的爬不起床想家的日子,当时最大的祈盼,就是父亲的来信。部队积极向上的氛围、严格的管理,和老父亲情感召,使素来玩劣的我,克服了最初的迷茫,对人生有了新的认识。当兵的一年多,是辛苦劳累的,也是幸福充实的。我在训练中,既发扬了农村孩子能吃苦、不怕累的优点,又发挥了自己潜在的聪明才智,苦练加巧练,一步步成了训练尖子和军事骨干,在连营团专业考核中多次夺冠,在紧张的工作之余,一旦疲惫来袭,学习稍有懈怠,像看透我心思似的,一准就会收到父亲充满鼓励的来信。从此,我牢记父亲的嘱托,不管多忙多累,每天必写一篇日记,针对自己文化基础差的情况,在训练之余,会议小憩,饭桌之上,下岗途中,有时一个题目没有做下来,甚至晚上借着冬日的炉火和厕所的灯光看一会书,入伍当年底,我有幸成为团政治处选拔的唯一新兵报道员。一九八二年七月我作为全团十二位骨干参加了高考,幸运被解放军无线电工程技术学院录取,我知道前来眷顾的命运之神,其中有太多父亲的影子,这也是我的兄弟姊妹们能够在各自工作和生活中不落人后的根本。
在我眼里,父亲就没有疲惫的时候,似乎永远充满力量。他锄地,只要低头开锄,便一晌几乎不会抬头。他割舍麦子,一人能胜几个。生产队人多,可我们村比过他的就没有。也有小伙子不服气较劲的,最终还是甘拜下风。垄长的地块儿,别人通常只能望其项背,看着他越来越来模糊的身影叹气。垄短的地块儿,那景象就更好看了,你第一垄麦子还未割到头,他已经折返回来,割了一遭,又从地头追了上来。就像围着圆形跑道长跑,冠军不知超了最后一名多少圈。他经过你身边,只能听到“嚓嚓嚓”镰刀割断麦秆的声音。看到他像快艇驶过水面,飞舞镰刀在金黄的麦浪里游走,一把把麦子整齐的排列在刈后麦田里,简直是艺术享受。父亲会压把,这是麦客们的一门绝技。听爷爷说,解放前会这门技术的麦客一天就能多拿一倍的工钱。压把就是右手持镰,左手张开对准麦穗下方秸秆最细处,从身前顺垄把手臂向前伸,然后收拢五指,尽量多的抓住麦子,右手随之挥起镰刀,从前至后把抓牢的麦子一镰割断,此时不把麦子放下,而是把手里的麦子倾斜起再次对准麦垄穗下方秸秆最细处,重复上面的动作,再割掉一把。麦子在手里,如此动作能重复两三次甚或四五次,水平最高者甚至能借助身体的双臂和腰腿部位的协助,一次割下十来把,最后顺手从腰里抽出麦腰(捆麦子的草绳)顺垄放到割过麦子的空地,随之把麦子放到上面,这往往就是数十斤的一捆,而割下的田垄就有数米之遥。对麦客们极力炫耀的这门技艺,父亲掌握的称得上炉火纯青。小时候,常听大人们讲父亲年轻时的趣事,春天耕地时,家里没有牛,父亲就用铁锹或三齿(一种农具,三个齿长二十厘米左右)翻地,他起五更爬半夜,一天能翻两亩,十几亩地,四五天就能翻完,速度和质量赛过一头牛。夏天中耕,他就像牛一样套上耘地的挑子(带小犁铧的农具)在前面拉,年迈的爷爷在后面扶把。有次和用牛挑地的地邻相遇,往往飚着劲干。早晨,当他和牛在地头同时开犁,邻居笑意盈盈看看爷爷,说:“开比了”,扬手对牛就是一鞭,爷爷也哈哈笑着应对:“比就比”,父亲这时就俯下腰来,蹭地拉起挑子,这时两家地邻,这边鞭声脆响,吆喝声不绝于耳,那边老少默默无声配合默契。一天下来,竟然耕了一样多!一时成为乡人谈资。人常说人是铁饭是钢,身大力不亏。父亲饭量不大,身材不高,但不论是干活还是摔跤,在十里八乡都是出名挂号的,那时讲究“草包肚”和“精干肚”,草包肚吃饭吃一手的窝窝头(也就是锅盔),一手在乡间就是指伸直胳臂,把窝窝头(或其他食物)从手心摆起,一直摆到顶住肩胛,个数因人手臂长短略有不同,但总有十几二十个吧,“草包肚”虽是贬义,但能吃才能干。“精干肚”就是吃的不多,干的不少,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则更为人称道,父亲就属于后者。我想人之所以干活快、力气大,除了个人体质,恐怕更重要的是有一种信念的支撑。
岳城水库位于河北省邯郸市磁县与河南省安阳县交界处,原名玄武池,就是三国时期曹操南征前训练水师的地方。是海河流域漳卫河系漳河上的一个控制工程,控制流域面积18100k㎡,占漳河流域面积的99.4%,水库于1959年开工,1960年拦洪,1961年蓄水,总库容13亿立方米,是华北乃至全国最大的土坝水库。 建大坝时,敬爱的周总理还来到了岳城水库,水库的地震仪就是周总理给的,他说:“你们建的是亚洲第一大土坝。”它筑在两山之间的峡谷里,完全用土堆积而成。当时,机械设备很少,巨大的工程量只能靠人工完成。大坝是土质的,需要巨量的土方,取土点和大坝工地有十几里的路程,全靠人和木排车,蚂蚁一样一点一点拉来。修建这座水库据说当时动用了冀南数个县市18岁以上50岁以下的所有男性农民,完全采用部队军事化管理。每个县为一个团,团下设营,营下设数个连,还有后勤、修理、食堂、卫生室等。民工连队伍最大,每个连由若干乡组成,人员由几百到千人不等。当时工程进场民工总数达到24万余人,工地上人山人海,插着红旗,用手推车、排子车,肩挑手推,广播喇叭不停地喊,某某队完成土方多少方,妇女队也不甘落后,叫着号子与男人们争高低。我父亲去时是高级社的副社长,最年轻的干部、共青团员,又以强壮闻名,所以被选为民工一连连长。这个担子可不是一般人所能接受的,既要管好几百人的出勤,还要处理出勤不出力、逃工等,更多是化解人们由分散的农工到准军事化管理一个锅台轮马勺引起的磕磕绊绊。
父亲靠人格,靠与大伙的义气与善良赢得了工友们和工地上所有人的敬佩。他不以官自居,以身作则,亲自带工不脱产。每天,当天还不亮,起床号还未响,父亲就已将自己的人力车检修完毕。每天他肯定是第一个拉车走到工地,因路途远,力气所限,大多人拉土装少半车,他总是装满车,3公里的上坡路,往往是两个人协作翻上去,他却从来是一人。工友们病了,他会悉心照顾,刘凤和是他手下的“兵”,腰上长了疖子,因经常干活得不到休息而久治不愈。父亲除每天在工地帮他干活,回来后还为他清洗创面。一天晚上,疲惫一天的父亲,正沉沉睡去,忽然隐隐呻吟声惊醒了他,原来老刘的疮化脓了,却排不出,疼的不由出了声。父亲看着肿胀化脓的创口,深夜无法去卫生所,他看着难受的脸都变形的老刘,就用针为他挑破疖子,然后用嘴一口一口把脓血吸了起来。刘的眼泪不由噗噗的落下,这是一个孤儿,从小受尽人们的白眼,看透了世态炎凉,以前从没有人如此关心他。半个月后,他的病好了。他跪在父亲面前,叫声大哥,成为父亲一个没有结拜却胜过“拜把”的兄弟。冬天,河里结冰,他第一个上。夏天,晒得土地冒烟,他叮嘱工友们多喝水别中暑,自己却从来不休息。工地上天天搞比赛,月月评流动红旗,工地搞宣传的大喇叭里,每天除了搞激昂的乐曲和领导指示,更多的就是工地感人事迹和评比通报。父亲所在一连是不倒的红旗。直到水库建成,他成了水库建设中第一个破例被临时党委批准入党的人。谈及当年的经历,回顾热情的工地岁月,如今大都已年逾八旬的老人们仍在唏嘘之余,还会津津乐道当年父亲的种种神奇。我曾求问过父亲,为什么别人都叫他铁人,难道他不累吗?他说,当时最怕的不是累,是饿。一天四斤粮食却不够吃,劳动强度太大了!他的记忆里,不是对累的回忆,有的只是对饿的回忆,我不知道经常饿的虚汗淋漓的父亲是怎样熬过那两年的时光,支撑他勇往直前的信念到底是什么?我想与其说是对党的忠诚,不如说这是他人性中永远乐观向上的的态度,是他与生俱来的淳朴秉性和后天修炼的善良天性。其实忠于职守、无私奉献、敢于负责本就是他的性格。
去过我们八里庄的人,进村第一个印象就是街道宽阔,胡同笔直,房屋整齐有序,没有农村常有的弯弯的街道和狭小的胡同。这样的村容村貌、规划布局在巨鹿县绝对属于凤毛麟角,这个底子是父亲在五十年前新农村建设时期打下的。当时,规划全村两个街道,所有民居按照设计由村里统一标准建设,每户一座。村里为此配套建设了年制砖可观的砖瓦窑,成立了施工队,按照先军烈属、贫困户的先后次序开工建设。我们家的房子按规划是街道,需要拆除。这房子是爷爷、奶奶和父母靠点干灯、熬红眼,纺花织布和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种田。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积攒,从牙缝里抠出来的,爷爷第一个不同意拆房的规划。父亲这个大孝子第一次没有听爷爷的话,毅然从自己开刀,把自家仅有的院落整体划成了街道。并在村支书离任时,自己亲自动手拆掉(因为文革,计划中途停止,父亲被迫离任)。整个新农村建设,我家不但没有靠父亲得到一砖一瓦,反倒是把自家准备用做盖新房积攒的砖瓦木料捐给集体。当文革开始,新农村建设停止时,村集体已经建成了几十座,当时高标准的民居。受益者全部是人多最需要却建不起新房的人。村人说,如果没有父亲搞新农村,可能有的人住不了新房,一辈子娶不上媳妇。父亲当村支书几十年,为村里做了很多善事。在生活最困难的年代,在家家饿肚子的时候,我家没有领过一粒救济粮,受益最大最多的永远是家里孩子多生活更难的弱者,父亲超过别人的就是上百张奖状、几十块模范奖章。谚云:“好易忘,懑难除”,是说别人对自己的好处容易忘记,不合自己心意的事往往难消。五十年后,昔日精明强壮的父亲已垂垂老矣。逢年过节一家团聚,在父亲高兴时,我有次问他:“这些年当支书,为乡亲办了这么多好事,自己啥也没得到,多少年后,您的“好”人家也许都忘了,您后悔过吗?”他听后淡淡一笑:“人老了,别人夸也罢,骂也好,都没什么。我敢说,我一辈子问心无愧。你看我现在,快八十岁了,吃得下,睡得好,心里踏实,偶尔还有人想起我,这就够了”。
写到这里,外面稀疏的鞭炮声爆豆般骤然响起,窗外烟火不分点齐刷刷的冲上天空,瞬间将漆黑的夜染成绚丽的七彩。我知道除夕已过,崭新的一年又开始了。我看看病床上的父亲,热闹的鞭炮声也没有惊醒沉睡的他。我走到他的面前,想告诉他新年来啦。欲言又止,真累了!八十年,他经历了太久的辛劳,太多的磨难,但也获得了常人无法企及的成就。六十年代,年仅三十岁的他在人民大会堂参加全国群英会,受到国家领导人的接见。文革后,重任村支部书记。带领村民做了很多事,我们村也成为全县知名的富裕村。各级报刊、电台经常报道他的事迹,他获得各级奖励无数,一九八一年被评为河北省劳动模范。和他打过交道的上级领导和身边的乡亲都喜爱这个淳朴忠厚的泥腿子支书。原巨鹿县委书记李兴在文革平反后任邢台地委副书记。上任不久,在百忙中专程到家看望我父亲。他对身边的县乡领导说:“仁修是个实干家,没有一点孬心眼,难得的好人啊。”他们身份不同,地位悬殊,在那个不讲金钱的纯真年代,他们能成为朋友,足见父亲的人格魅力。
外面的鞭炮还在继续炸响,父亲躺在医院的病房里,呼吸平稳,脸色平静,神色安详的睡着了。望着沉睡的父亲,我想父亲一生无所保留倾其所有,将他的一切善行给予他所能惠及的人,得到他应得的美誉,用他的话说这就够了。
附记:去年一冬无雪,但今年正月初五一早,阴沉的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至午后雪竟越发的大了起来。很快漫天的大雪就覆盖了城乡大地,抬眼望去白茫茫浑然一色,平日喧嚣嘈杂的市井寂静许多,整个世界变得肃穆起来。下午四时,父亲在睡梦中告别了他所挚爱的人生,没有一点痛苦,悄悄地走了,无数的乡邻们涌到家中为他送别。村支书在悼词中说:人们感念这位善良勤劳的长者,今天连圣洁的雪花也特地为他而撒。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一个疗程结束,我们同时出院了,挥一挥手,两个历尽磨难、同病相怜的人互道珍重,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快快乐乐过好每一天。
世界也许亘古不变,但人生却注定是一个过程,芸芸众生,大千世界,谁能知会发生几多悲欢离合,何种喜怒哀乐,但我们最希望和向往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快乐。我们蹒跚而行的第一步,牙牙学语的第一声,我们十年寒窗,金榜题名;我们事业有成,弹冠相庆,欢乐在亲友的祝福声中诞生。我们也曾有过痛苦和忧伤,但在心里却早已抹平,因为那时自己正年轻。现在虽早已不惑知了天命,病体孱弱,垂垂老矣,更懂得放下苦难,让欢乐与我们同行,虽然快乐的层次也各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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